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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 第三部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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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似的合掌当前,她自己则站在他们身后,怀中抱着第五个孩子,在大庭广众之中,向他跪下:‘老爷,马克西姆·伊万诺维奇,可怜可怜这些没爹的孩子吧,留给他们一口饭吃吧,不要把他们从自己的窝里赶出去吧!’所有的人,不管是谁,都伤心落泪——她把孩子们教育得多好啊。她心想:‘在大庭广众之中,他一定会感到面子十足,饶恕我们,把房子还给孤儿们的’,结果却满不是那么回事。马克西姆·伊万诺维奇开口道:‘你是个年轻寡妇,你要的是丈夫,而不是为这些孤儿哭哭啼啼。那死鬼临死的时候还咒骂我哩。’——说罢便扬长而去,也没把房子还给他们。‘我干吗学别人的样犯傻呢(即姑息放纵)?即使做了好事也没用,他们只会骂得更凶;这一切都毫无用处,只会引来更多的流言蜚语。’而流言蜚语还当真不少,似乎,他对这小寡妇还当真有过那意思,那还是大约十年以前的事,她还是个黄花闺女,他白花了一大笔钱(她过去长得很漂亮),他忘了,这罪孽就跟拆毁一座教堂一样;不过他当时什么也没捞着。而这些卑鄙下流的事,他在全城,甚至全省,的确干过不少,甚至完全失去了这方面的分寸。

    “尽管母亲和小不点儿们大哭大叫,他还是把孤儿们赶出了木屋,倒也不仅是因为他心怀嫉恨,而是因为一个人有时候自己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动机偏要固执己见。唔,起初靠大家接济,后来她自个儿就出去帮人家干活。可咱们这里除了工厂以外,还能有什么活儿能挣到钱呢;于是她就帮人擦地板,在菜园里帮人锄草,帮人在澡堂子里生火,怀里还得抱着个孩子,真是哭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而其他四个孩子只能在这里的大街上,光穿着一件衬衫跑来跑去。当她让他们跪在教堂台阶旁边的时候,毕竟还有双鞋子穿,不管它是什么鞋子,毕竟还裹着件破大衣,不管怎么说吧,总还是商人家的孩子;而这时候他们只能光着脚丫子跑来跑去:大家知道,孩子身上的衣服不经穿。唔,可孩子们不在乎,只要出太阳,他们就像小鸟似的欢天喜地,他们的小嗓子就像银铃似的,丝毫没有感觉到他们已经离死不远了。这寡妇心想,‘冬天来了,那时候我让你们住哪呢;但愿在此以前上帝把你们召回去!’只不过她还没能等到冬天。我们那儿有这么一种孩子们常得的咳嗽病,叫百日咳,会传染,一个人传给另一个人。最早死的是那个吃奶的小女孩,她死后,其他孩子也都病了,四个小姑娘,就在那年秋天,一个接一个,她也全给埋了。不错,有个小女孩是在大街上给马车轧死的。你猜怎么着?她把她们埋了,呼天抢地,号啕大哭;她诅咒过她们,可是上帝当真把她们召回去了,她又舍不得了。母亲的心啊!

    “她身边还活着的只有一个最大的小男孩,她对这孩子战战兢兢,疼爱得不得了。这孩子身体弱,很娇嫩,脸蛋儿像个小姑娘似的,很好看。她把他带进工厂,交给他的教父——一个管事照管,她自己则雇给一个文官家当保姆。有一回,这小男孩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玩,就在这当口,马克西姆·伊万诺维奇忽然坐着双套马车跑了进来,又正赶上他喝得醉醺醺的;而这孩子恰好从楼梯上笔直地向他冲来,其实纯属无意,一滑,竟笔直地撞到了他身上,这时他刚好下车,于是这孩子就伸出两手直直地撞了一下他的肚子。他一把揪住孩子的头发,大吼:‘这是哪家的孩子?拿鞭子!给我抽,就这会儿,当着我的面。’孩子吓得半死。开始抽他,他叫起来。‘你还敢叫?给我重重地抽。抽到他不叫为止。’但是不管怎么抽他,多也罢,少也罢,他就是不停地叫唤,直到他完全昏死了过去。这时才扔下鞭子,停止抽他,害怕了,孩子也停止了呼吸,躺着,不省人事。后来有人说,当时抽得并不重,只是这孩子胆子太小。马克西姆·伊万诺维奇也害怕了,他问:‘这是哪家的孩子呀!’有人告诉了他。‘真是的!’他说,‘把他送到他妈那儿去,他干吗在这儿的工厂乱跑呀?’后来他有两天没理会这事儿,两天后又问道:‘那孩子怎么样啦?’那孩子的情况不好:病了,躺在他母亲住的那角落里,他母亲也因为这事辞去了她在文官家干的活,他得了肺炎。‘真是的!’他说,‘凭什么呀?抽得很疼倒还好说,只是小小地吓唬吓唬他而已。我对别人也都这么殴打,打过就了了,并没惹出什么麻烦。’他本来以为母亲会告他,所以他板起面孔,不理她,可是哪儿呀,他母亲哪敢告他呀。于是他让人送了十五个卢布给她,还给她请了一名医生;倒不是他怕什么,而是这样的,灵机一动。而这时他的酒瘾又很快上来了,他足足喝了两三个礼拜的酒。

    “冬天过去了,在最光辉灿烂的基督复活节,在这最伟大的节日,马克西姆·伊万诺维奇又问道:‘那小男孩怎么样啦?’可是他一冬天都默不作声,没问过。有人告诉他:‘全好了,在母亲那,而她一直在给人家做散工。’于是马克西姆·伊万诺维奇当天就坐车去看望那位寡妇,但是他没进屋,而是把她叫到大门口,自己仍旧坐在车上,他说:‘是这么回事,老实巴交的寡妇,我想做你儿子的真正的恩人,赐给他无边的恩惠:从此以后,让他到我身边来,到我府上来干活。如果他能很快讨得我的欢心,我就分给他一笔可观的财产,如果他能完全合乎我的心意,那我的全部财产在我死后都可以留给他,确定他为继承人,把他当我的亲生儿子一样看待,不过有一个条件,除了重大的节日外,太太您不许到我府上来。如果这合乎您的心意,那明天早上您就把孩子送到我这里来,不能总让他玩打拐子游戏吧。’他说完就走了,撇下母亲,她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了。有人听到这话后,便对她说:‘小家伙长大了,会责怪你的,怪你断送了他这么好的前程。’妈妈为自己的孩子伤心落泪,哭了一夜,可是第二天一早还是把孩子送了去。而那小孩则吓得半死不活。

    “马克西姆·伊万诺维奇让他穿戴得像个小少爷似的,还请来了一位老师,于是从那时起便让他坐下来读书;到后来,竟不许他离开自己的眼睛半步,只许他待在自己身边。只要这孩子稍一分心,他就嚷嚷:‘读书!好好学:我想让你做个有出息的人。’这孩子很瘦弱,从那回被打以后,他就开始咳嗽。‘是不是在我这儿过不惯呢!’马克西姆·伊万诺维奇很诧异,‘在她母亲那儿,光着脚丫子乱跑。啃面包皮,他怎么比过去更瘦弱了呢?’那老师就说:‘任何一个孩子都要蹦蹦跳跳地玩,不能总是学习;必须放他出去活动活动。’跟他讲了一通大道理。马克西姆·伊万诺维奇想:‘你说的也对。’而这位老师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愿他早升天国),就像个疯修士,很贪杯,甚至常常喝过了头,就因为这缘故,已经没人请他教书了,他在这城里一直靠别人的接济过活,可是人很聪明,学问也过得硬。‘我不该待这儿,’他常常自言自语地说,‘我本该到大学里去当教授的,在这里,我好像被人扔进了烂泥坑,“我的衣服都憎恶我。”’于是马克西姆·伊万诺维奇就坐下来,向这孩子叫道:‘你就蹦呀跳呀地玩吧!’可那孩子在他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出。后来竟至于发展到,这孩子连听到他的声音都受不了——一听到他的声音就浑身发抖。马克西姆·伊万诺维奇越来越感到纳闷:‘他不该这样,不该这样呀;我把他从烂泥坑里救出来,让他穿上细呢的衣裳,让他穿上绸面的矮靿靴,穿上绣花衬衣,我对他就像对将军的儿子一样,他怎么就不念我的好呢?怎么就像个狼崽子似的不知感恩呢?’尽管大家对马克西姆·伊万诺维奇已经见怪不怪了,可现在又感到纳闷起来:这人简直疯了;死抓住这个不点大的小孩硬是不撒手。‘我宁可不要这条老命,也要改掉他这坏脾气。他父亲临死时,已经领过圣餐,还在诅咒我;这是他父亲遗传的性格。’其实他一次也没用过树条鞭(从那次以后,他怕了)。他把他吓坏了,就这么回事。不用树条鞭就把他吓坏了。

    “后来出了一件事。他一出去,孩子就扔下书本跳起来,爬到椅子上:在此以前,他把一只皮球扔到了柜顶上,他为了能够够到这小球,他的袖子挂住了柜顶上的一盏灯;这灯咣当一声摔到地板上,摔了个粉碎,摔得满屋子都发出丁零当啷的声音,而这可是件贵重物品——萨克森瓷器。而这时马克西姆·伊万诺维奇正在第三个房间里忽然听到了,他大吼一声。这孩子吓坏了,慌不迭地拔脚飞奔,跑上了屋前的凉台,穿过花园,打从后面的小门直接跑上了河堤。而在河堤上有条林荫道,道上古柳成行,是个好玩的去处。他从上面跑下来,跑到水边,就在挨着渡船停泊的地方,有人看到他跑到水边,吓得举起手来一拍,他也看到前面是水,吓了一跳——站在那里,像生了根似的一动不动。而这地方很宽,水流湍急,驳船在来来往往;河对岸则商铺林立,有一面广场,教堂的金色屋顶在闪闪发光。恰好在这时上校夫人费尔辛格带着女儿正急着过河——步兵团就驻扎在这里,那女儿也是个小孩,大概八岁左右,她穿着一件雪白的连衣裙,看着小男孩,在笑,她两手捧着一只小篮子,农村的小篮子,小篮子里放着一只小刺猬。她说:‘妈,您瞧,这小男孩望着我的小刺猬。’‘不,’上校夫人说,‘他是被什么事吓着了。——什么事把你吓成了这样呀,漂亮的小男孩?’(这一切是我后来听人说的。)她说,‘多漂亮的小男孩呀,穿得有多漂亮;孩子,您是谁家的孩子呀?’而他还从来没见过刺猬呢,他走过来,看了看,把刚才的事都忘了——孩子嘛,年龄还小!他问:‘您这是什么呀?’小姐说:‘这是刺猬,我们刚才向一个乡下人买的:他在树林里捉到的。’他说:‘这刺猬怎么是这样呀?’——说时已经笑了,他开始用手指杵它,而刺猬则竖起了刺。小姑娘则看着小男孩乐了,说:‘我们要把它带回家去养。’他说:‘啊,把你的这只小刺猬送给我吧!’他就这样十分感人地请求道,这话刚出口,忽然马克西姆·伊万诺维奇就站在堤岸上吼道:‘啊,原来你在这儿!抓住他!’(他气急败坏得连帽子都没戴,就从家里跑出来追他。)那小男孩这才想起了一切,他惊叫一声,就向水边跑去,他把两只小拳头紧紧贴在胸前,望了望天(大家都看见了,看见了!),扑通一声跳进了水里!于是,人们都叫起来,从渡船上跳下河去,开始救他,可是他被水冲走了,河流太急,等到捞上来时,终因呛水过多——死了。他的胸部太弱,禁不住水呛,再说这样的孩子哪能经住这样的折腾呀?这地方,在人们的记忆里,还不曾有过这样小的小孩自杀的!真作孽呀!这么一个小小的灵魂在那个世界上又能对主上帝说什么呢!

    “从那以后,马克西姆·伊万诺维奇便对这事沉思起来。人都变了样,变得认不得了。当时,他悲痛欲绝。他开始喝酒,喝得很多,戒了酒——也无济于事。他也不再去工厂,谁的话也不听。有人跟他说什么——他也不理,或者挥挥手。他就这样过了大约两个月,后来就开始自言自语。走来走去,自己跟自己说话。城郊有个叫瓦西卡的小村子着了火,烧掉了九座房子;马克西姆·伊万诺维奇坐车去看了看。遭到火灾的人围住他,呼天抢地地哭起来——他答应救济,连指令都下了,可后来他又把管家叫了去,变了卦。他说:‘不必了,什么也不给。’——也没说明为什么。他说:‘既然主把我看成是恶棍,把我交给大伙咒骂,那就让大家伙咒骂去吧。我的名声早就像风一样四散开了。’修士大司祭亲自登门找他,这位长老在修道院里主持公务,很严厉。‘你怎么啦?’他说,十分严厉。‘我就这样。’说时马克西姆·伊万诺维奇给他翻开书指着一个地方:

    “‘凡使这信我的一个小子跌倒的,倒不如把大磨石拴在这人的颈项上,沉在深海里。’

    “‘是的,’修士大司祭说,‘虽然没有直接谈到此事,毕竟与此有关。如果一个人失去了分寸,那就有祸了,——这人非完蛋不可。而你却自命不凡。’

    “可是马克西姆·伊万诺维奇却坐着,木然不动。修士大司祭望了他好一阵。

    “‘你听着,’他说,‘并且要记住。有道是:“绝望的人说的话将随风飘散。”还有件事你要记住,连上帝的天使也不是十全十美的,而十全十美和没有罪过的只有一个上帝,我们的耶稣基督,而天使就是为他服务的。再说,你也并非想要这个娃娃死,你只是做事冒失而已。不过有一点我感到纳闷:那些更悲惨的胡作非为的事你干的还少吗?你把人逼得走投无路,到处乞讨的事做得还少吗?你奸污幼女。坑人害人的事做得还少吗?——这不就跟杀人一样?他的几个妹妹不也是在这以前接二连三地死了吗?所有四个女娃子,几乎就在你眼皮底下一个个死了,不是吗?怎么就这一个使你心神不定,精神恍惚呢?要知道,对过去所有那些人,我认为,你不仅没感到惋惜,而且连想都忘了想吧?为什么您就那么害怕这孩子呢?其实,你对他的投河自尽即使有错,错也不大。’

    “‘我老梦见他。’马克西姆·伊万诺维奇说。

    “‘那又怎么样呢?’

    “但是他也没有再坦露什么,只是一声不吭地坐着。修士大司祭觉得奇怪,但也只好走了:对这人毫无办法。

    “于是马克西姆·伊万诺维奇就派人去请老师,请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自从出了那件事以后,他们还没见过。

    “‘你记得他的样子吗?’他问。

    “‘记得。’他说。

    “‘你给这里的小饭馆画过几幅画,还临摹过一幅主教的画像。你能不能替我画一幅带色的油画呢?’

    “‘我什么都能。我是个多面手,什么都能。’

    “‘你给我画一幅最大的画,有整个一面墙那么大,先在上面画一条河,然后是斜坡、渡口,必须把当时在那里的人统统画上去。必须把上校夫人和那小女孩也画上,还有那只小刺猬。还有对岸,也统统给我画上去,必须看上去同真的一样:教堂呀,广场呀,店铺呀,还有出租马车停靠的地方呀,——都要同真的一样统统画上去。就在这渡口,再画上那小男孩,站在河边,站在原来的地方,而且一定要把他两只小拳头贴紧胸前,贴紧两个小ru头的神态画出来。一定要有这个。你一定要从另一面把教堂上方的天空向他敞开,使他面对教堂,面对天空,务必使所有的天使在天国之光的照耀下飞过来迎接他。你能不能按照我的要求统统画出来呢?’

    “‘我什么都能。’

    “‘我本来是不会请你这样一个二把刀的,我可以写信到莫斯科甚至到伦敦去聘请头等的画师,可是只有你记得他的脸。如果画得不像,或者不很像,那我只能总共付给你五十卢布,如果你画得非常像,我就付给你二百卢布。你记住,眼睛是蓝色的……必须是一幅非常大的画。’

    “作好了准备;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开始画画,但是有一天他突然来了。

    “‘不,’他说,‘不能这样画法。’

    “‘又怎么啦?’

    “‘因为这是罪过,自杀是所有罪过中最大的罪过。犯了这样的大罪,天使怎么会去迎接他呢?’

    “‘他不是个娃娃吗,他是无罪的。’

    “‘不,他不是娃娃,已经是大孩子了:发生这事的时候,已经八岁了。他毕竟应该担负某种罪责。’

    “马克西姆·伊万诺维奇闻言更加恐怖了。

    “‘我可是这么想的,’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说,‘我们不展示天空,也不必画天使;我只画出一道光从天而降,仿佛在迎接他;就这样一道光,反正有点那意思就得了。’

    “就这样画了一道从天而降的光。后来,已经过了些时候,我曾亲眼见过这幅画,看到了这光,这河——有整面墙那么长,整条河都是蓝色的;那可爱的半大不小的孩子也画在上面,两只小手紧贴胸脯,还有那个不点大的小姐和小刺猬也统统画了上去。不过马克西姆·伊万诺维奇当时不让任何人看这幅画,而是把它锁在书房里,不让任何人看见。全城的人都蜂涌而来,想一饱眼福:他吩咐把所有的人统统赶走。于是议论纷纷,而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当时高兴得就像丢了魂似的。说什么‘我现在已经无所不能了,我只应该在圣彼得堡的宫廷里效忠皇上’,他是一个非常和气的人,就是太狂妄,太自命不凡了。也是活该他倒霉:他那二百卢布一到手,就立刻开始喝酒,把钱拿给大家看,大吹大擂;他喝醉后,夜里,一个跟他一起喝酒的我们的小市民把他给杀了,钱也给抢走了;这一切直到第二天早晨才真相大白。

    “这一切的结果,直到现在,那里都念念不忘。突然,马克西姆·伊万诺维奇坐车来看望那位寡妇:她在城边一位小市民太太的茅屋里租了间房子。这一回他已经走进院子;先是站到她面前,一躬到地。而那位太太自从上几回发生的事情以后,一病不起,只能勉强动弹。他喊道:‘太太,老实本分的寡妇呀,嫁给我这个恶棍吧,让我在这世上活下去吧!’那位太太半死不活地望着他。他又说:‘我想,我们能再生个小男孩,如果他能生下来,说明那小男孩已经原谅了咱俩:原谅了你,也原谅了我。这是那小男孩托梦给我说的。’她发现这人脑子不正常,仿佛发了狂似的,但终究还是忍不住。

    “‘这都是废话,’她回答他,‘全是因为我性格软弱。就是因为这性格软弱,我才失去了我所有的孩子。我连看见您站在我面前都受不了,更不用说受一辈子活罪了。’

    “马克西姆·伊万诺维奇走了,但是并没有善罢干休。因为这件怪事,全城上下一片哗然。马克西姆·伊万诺维奇派人去说亲。又从外省请来了自己的两个姑姑,她俩过着小市民的生活。这姑姑倒不一定是真姑姑,好歹也算是门亲戚吧,也算看得起她们;她们俩开始劝她,说尽了好话,可她还是不肯走出茅屋。于是他又派城里的商人老婆,派大堂大司祭的老婆,派一个个官太太去说合:全城的人都围着她转,而她竟十分厌恶。她说:‘假如能叫我的孤儿们全活过来,而现在这有什么用?再说我怎么对得起我那些孤儿,会作多大的孽啊!’修士大司祭也来劝她,好话说尽。他说:‘你能唤醒他做个新人。’她闻言吃了一惊。其他人则对她感到诧异:‘送上门来的幸福不要,这不是犯傻吗!’最后他用这样的话说服了她:‘他终究是自杀的,他不是娃娃,而是半大的孩子,根据年龄,已经不能让他直接领临终圣餐了,因此,他毕竟应当承担某种罪责。如果你我结为夫妻,我将庄严地承诺:我一定兴建一座新教堂来追荐他的亡魂。’她拗不过他,只好同意了。他们就这样成了亲。

    “结果是大家都感到诧异。打从第一天起,他俩就过得和和美美,彼此真心实意,恪守夫妇之道,两个人就像一颗心似的。她在当年冬天就怀了孕,于是他们就开始不断地朝拜教堂,战战兢兢地生怕主发怒。他们去朝拜过三家修道院,聆听神的启示。他还建造了他许诺建造的教堂,在城里开办了一所医院和一所养老院。还拿出一部分钱来周济孤儿寡母。他又想起了被他欺侮过的人,对他们一一作了补偿;钱花得像流水似的,因此他老婆和修士大司祭都拉住他的手,劝他适可而止,因为‘这点也就够了’。马克西姆·伊万诺维奇听从了他们的劝告,说道:‘有一回,我曾克扣过福马的工钱’。于是他又把克扣的钱还给了福马。而福马甚至感动得哭起来。他说:‘我,我就算了吧……即使不补给我钱,我们也心满意足了,我们要永远为他祷告上帝。’因此,这事深入到了所有人的心,这表明,大家说得对,一个人在世时就可以做出好榜样。而那里的老百姓都很善良。

    “那家工厂由他太太亲自管理,而且管理得井井有条,人们至今犹念念不忘。他没有把酒戒掉,但是一到他酒瘾上来,她就悉心照料他,后来还给他治病。他说话也变得庄重了,甚至连声音也变了。他开始有了大慈大悲的恻隐之心,甚至对牲口也这样:有一回,他从窗户里看见,一名庄稼汉在穷凶极恶地抽打一匹马的脑袋,就立刻派人出去用双倍的价钱向那农人买下了这匹马。他变得会流泪了:不管是谁跟他说话,他都会泪流满面。当她终于要临盆时,主也终于听取了他们的祷告,赐给了他们一个儿子,于是马克西姆·伊万诺维奇从那时候起还是头一回容光焕发;他乐善好施,做了很多好事,把人家欠他的债也大都免了,他还邀请全城的人都来参加孩子的洗礼。他把全城的人都请了来,可是第二天,当他出来时,脸黑得像黑夜。他夫人看到他仿佛有什么心事,就把那新生的婴儿抱过来给他看。她说:‘那孩子已经原谅我们了,他接受了我们为他流的眼泪和祷告。’必须这么说,关于这事,他俩整整一年一句话也没有提到过,他俩只是暗暗地藏在心里。马克西姆·伊万诺维奇脸色像黑夜般阴沉地看了看她。他说:‘且慢,他大概有一年不来了,可是昨天夜里我又梦见了他。’‘听到这句奇怪的话后,现在,我还是婚后头一回心里充满了恐怖。’她后来回忆道。

    “梦见那个半大的小男孩并不是无缘无故的。马克西姆·伊万诺维奇刚说到这事,几乎,可以说吧,就在同时,那新生儿就出事了:忽然生病了。这孩子病了八天,不住地祷告,请来了大夫,又写信到莫斯科去把一位首屈一指的头等医生请了来,是请他坐火车赶来的。医生来了,大发脾气。说:‘我是首屈一指的名医,整个莫斯科都等着我去看病。’他开了点药水就急急忙忙地走了。带走了八百卢布。可那小孩到傍晚就死了。

    “此后又发生了什么呢?马克西姆·伊万诺维奇把全部家产都留给了他的爱妻,还给了她所有的资财和文书单据,又正确无误地办妥了一应法律手续,然后站到她面前,向她一躬到地:‘你就让我走吧,我的无比珍贵的妻子,趁现在还来得及,救救我的灵魂吧。如果我在有生之年灵魂不能得救的话,我就不回来了。我曾经心如铁石,残酷无情,让别人吃了很多苦,但是我希望,主看到我悲痛欲绝,看到我即将去浪迹天涯,决不会撇下我不管,决不会不给予我报酬,因为撇下这一切,也就背上了不小的十字架,承受了不小的苦难。’他妻子泪流满面,百般劝他:‘我现在在这世界上就只有你一个人了,我留下来又能依靠谁呢?在这一年里,我已经在心里学会了宽恕。’全城人都来规劝他,劝了他整整一个月,又是恳求他,又是决定看住他,强迫他留下。但是,他们的话他一概不听,夜里,他秘密出走了。据说,他甚至直到今天还在到处流浪,吃苦受难,可他每年都要给他的爱妻捎封家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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