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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 第三部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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诧异地反问。

    他微微一笑。

    “我的朋友阿尔卡季,现在,我思绪万千,心潮澎湃。我永远忘不了我初到欧洲时的最初印象。过去,我也曾去过欧洲,但是当时时代不同,我还从来没有带着这样的悲凉到那里去过,而且……还像当时那样,带着这样的爱。我先告诉你一个我当时的最初印象,我当时做的一个梦,真的是梦。这事发生在德国。我刚离开德累斯顿,由于心不在焉,我错过了一站,我本来应当在那里转车,转到我要去的那条铁路线,结果却误入了另一条支线。我立刻下了车;当时是下午两点多,天气晴朗。这是德国的一个小镇。有人给我介绍了一家旅馆。必须等候:下趟车要到半夜十一点才能通过。这件意外事甚至使我很高兴,因为我并没有什么特别要紧事需要赶路。我在漂泊,我的朋友,我浪迹天涯。这家旅馆很糟糕,又很狭小,但整座旅馆却掩隐在万绿丛中,周围布满花坛,就像在德国常见的情形那样。给了我一间窄小的房间,因为我整夜都在旅途中,所以吃过午饭后我就睡着了,时当下午四点。

    “我做了一个完全出乎我意外的梦,因为我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梦。在德累斯顿美术馆有一幅克劳德·洛伦的画,图录上的名称叫《阿喀斯与伽兰忒亚》,我却一直把它叫《黄金时代》,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幅画我从前也见过,而现在,两三天前,我又顺便见到了它。当时我梦见的就是这幅画,但是我梦见的并不是一幅画,而仿佛是某种现实。不过,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梦见了什么:就像画中的情形一样,——希腊群岛的一角,然而时间却仿佛倒退了三千年;蓝色的、轻柔的海浪,岛屿与悬崖,沿岸鲜花盛开,远处是一派神奇的景色和令人产生遐想的落日——美得令人无法用言语形容。欧洲人都把这里认作自己的摇篮,这想法也使我的心仿佛充满了对故土的爱。这里是人类的人间天堂:诸神由天上降临人间,与人相亲相爱……噢,这里曾经居住过一些非常优秀的人!他们在这里幸福地起居作息,天真无邪;草地上和小树林里充满了他们的歌声和欢声笑语;无穷无尽、无限充沛的精力都用于爱和朴实无华的快乐中。太阳把温暖与光明洒遍他们全身,为自己的这些优秀的儿女感到高兴……这是一个美丽的梦,然而这也是人类的崇高迷误!黄金时代——这是所有幻想中最难以置信的幻想,但是人们却为之献出了自己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许多先知先觉者也曾为它出生入死,受尽苦难,但是没有它,人们不想活,甚至也没法死。这整个感受我仿佛在这梦中都体验到了;当我一觉醒来,睁开眼睛,眼睛还真的被泪水打湿了:悬崖呀,大海呀,落日的斜晖呀——这一切似乎还历历在目。我记得,我当时很高兴。一种我不知道的幸福感,从我的心中流淌而过,甚至达到了痛苦的程度。这是一种全人类的爱,已经完全是黄昏了;落日的一束斜晖,透过放在窗台上的盆花的绿叶,照进了我那小房间的窗户,把阳光洒遍了我全身。于是,我的朋友,于是——我在我梦中见到的这欧洲人童蒙初开那一天的落日,当我醒来后,在我清醒的状态下,竟在我眼前立刻变成欧洲人寿终正寝那一天的落日。那时候,在欧洲上空,特别能听到一种类似丧钟的声音。我说的不仅指战争,也不是指焚毁杜伊勒里宫的事……噢,你放心,我知道这是‘合乎逻辑’的,我也十分明白当前流行思想的不可阻挡,但是,我作为崇高的俄罗斯文化思想的载体,却不能允许出现这一现象,因为崇高的俄罗斯思想是各种思想的全面和解。当时全世界又有谁能明白这样的思想呢,所以我只能孤独地漂泊。我不是说我个人——我是说俄罗斯思想。那里只有争斗和逻辑;那里法国人仅仅是法国人,德国人仅仅是德国人,而且这种关系在两国的整个历史上达到了极度紧张的状态;因而,正是在那个时代,法国人从来没有这样损害过法国,德国人从来没有这样损害过德国!只有我独自一人,处在所有的纵火者中间,敢于直视他们的眼睛,对他们说,他们焚毁杜伊勒里宫是个错误;只有我独自一人,处在所有保守的复仇者中间,敢于对这些复仇者说,焚毁杜伊勒里宫,虽然是犯罪,但毕竟是符合逻辑的。而这是因为,我的孩子,只有我一个人,作为俄国人,又是当时欧洲的唯一欧洲人。我不是说我自己,我说的是整个俄罗斯思想,我在漂泊,我的朋友,我在浪迹天涯,但是我也知道得一清二楚,我应当保持沉默,默默地漂泊。但是我终究还是感到悲哀。我的孩子,我不能不尊重我的贵族身份。你好像在笑?”

    “不,我没笑,”我用深受感动的声音说道,“我根本就没有笑:您说的您梦见黄金时代的那个梦,深深震撼了我的心,请您相信,我开始理解您了。但是我最高兴的还是看到您这样尊重您自己。我急于向您申明这点。我还从来不曾料到您会是这样的!”

    “我已经告诉过你,我很喜欢你的这种感慨,亲爱的。”他又对我的这种天真的感慨微微一笑,接着便从圈椅上站起来,自己也不曾察觉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我也微微站起了身子。他继续用他那奇怪的语言接着说下去,但是态度非常诚恳,含义十分深刻。

    三

    “是的,孩子,给你再说一遍,我不能不尊重我的贵族身份。我国历经许多世纪,造就了一批在任何地方也没有见过的、整个世界都没有的高等的文化人,——这是一些胸怀天下,忧国忧民的人。这是一些俄罗斯人,但是因为他们来自俄罗斯人民的高等文化层,因而我也有幸属于这一阶层。他们蕴含着俄罗斯的未来。像我们这样的人,也许总共只有一千人——也许多一些,也许少一些,——但是整个俄罗斯,生息繁衍,生生不息,也仅仅是为了造就这一千人。有人会说,就一千人——太少了,有人则义愤填膺,为了造就这一千人竟耗费了这么多世纪和千千万万的人。我看,有一千人,就不少了。”

    我竖起耳朵听着。我听出了他的信念和毕生的追求。这“一千人”的说法凸显了他的抱负!我感到,他对我的感情外露是出于某种外在的震撼。他对我说的这些热情洋溢的话,是因为他爱我;但是他为什么突然跟我说了这些话,而且为什么他偏偏要跟我说呢,个中原因我还不甚了然。

    “我侨居国外,”他继续道,“对过去种种我毫不惋惜。当我还在俄国的时候,我曾尽我力之所能为俄国服务,出国后,我仍继续为它服务,不过拓宽了思想,看得更大更远了。但是,我为它提供的服务,却远比我仅仅是俄国人要大得多,不像法国人在当时仅仅是法国人,德国人在当时仅仅是德国人那样。在欧洲,暂时还无人懂得这道理。欧洲造就了一批高尚的法国人、英国人和德国人,但是对于未来的欧洲人应当是怎样的,他们几乎还一无所知。而且,似乎,暂时还不想知道。这道理是很清楚的:因为他们不自由,而我们是自由的。在欧洲只有我一个人在当时是自由的,虽然我胸怀俄国人的苦闷。

    “请注意一个奇怪现象,我的朋友:任何一个法国人都可以不仅为自己的法国服务,甚至也可以为全人类服务,不过有一个条件,他必须是一个十足的法国人;英国人和德国人也一样,只有我们俄国人,甚至在我们这个时代,也就是说还远在大结局到来之前很久,就已经获得一种能力,即只有当他是一个十足的欧洲人的时候,他才能成为十足的俄国人。这就是我们与所有其他民族不同的最本质的区别,在这方面,我们与其他民族判然有别。我在法国是法国人,跟德国人在一起,——是德国人,跟古希腊人在一起,——是古希腊人,然后又是十足地道的俄国人,正因为如此,我是一个真正的俄国人,并最大程度地为俄国服务,因为我显示了俄国的主要思想。我是这一思想的开路先锋。我当时侨居国外,但是,难道我就抛弃了俄罗斯吗?不,我在为它服务。就算我在欧洲一事无成吧,就算我到那里去,无非是浪迹天涯吧(而且我也知道,我到那里仅仅是浪迹天涯),但是我是带着我的思想去的,我是带着我的意识去的,这就够了。我给那里带去了我的俄国人的苦闷。噢,不光是当时流的血把我吓倒了,甚至也不是杜伊勒里宫,而是随后必将发生的一切。他们还注定要长久地厮杀,因为他们还是太法国人的法国人,太德国人的德国人,而且他们还没有演完自己的角色。而在此以前,我不忍看到破坏。对一个俄国人来说,欧洲就像俄国一样宝贵:它上面的每一块石头都是亲切的和宝贵的。欧洲就如同俄国一样,它同样是我们的祖国。噢,比祖国还祖国!没有人比我更深切地爱俄罗斯了,但是我永远也不曾责备过自己把威尼斯、罗马、巴黎,它们的科学与艺术宝库,它们的整个历史——看得比俄罗斯更亲。噢,俄国人十分珍惜这些古老的异邦的石头,上帝的世界所创造的这些古老奇迹,这些圣迹残片;甚至对这些东西,我们也比他们本国人感到更珍贵!现在他们的思想不同了,感情也不同了,他们已不再珍惜那些古老的石头。那里的保守派仅仅为自己的生存而斗争;而那些纵火者之所以铤而走险,也无非是为了生存和有口饭吃。只有俄罗斯不是为自己而存在,而是为了思想,我的朋友,你得承认这样一个意义重大的事实,已经快一百年了,俄罗斯绝对不是为了自己而存在,而仅仅是为了欧洲!可是他们呢?噢,他们在达到上帝的王国之前,注定还要经受许多苦难。”

    不瞒你们说,我非常不安地听着他说话,甚至他说话的腔调也使我感到害怕,虽然我不能不被他的思想所震慑。我非常害怕谎言。突然,我声色严厉地向他指出:

    “您刚才说:‘上帝的王国’。我听说,您在那里布道,宣传上帝的福音,还戴着枷锁?”

    “先别提我戴枷锁的事,”他微微一笑,“这是另一回事。当时,我并没有布道,并没有宣传什么,但是我却思念他们的上帝,这是实情。他们当时标榜无神论……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人,但是,要知道,这都一样;这不过是一些领跑的头马,但这是付诸实施的第一步——这才是最重要的。这里又是他们的逻辑;但是,要知道,逻辑总有美中不足之处。我是另一种文化的人,我的心不允许发生这样的事。他们忘恩负义,抛弃了思想,他们吹口哨,扔烂泥,我对这些都感到不能容忍。这过程的粗野,使我感到害怕。但是,现实总难免粗野,甚至在最光明磊落地追求理想时,也是如此,而这,我当然应当知道;但是我毕竟是另一类人;我在选择上是自由的,而他们不自由——于是我哭了,为他们而哭,为古老的思想而哭,也许我哭,流下的是真正的眼泪,而不是花言巧语,说一些动人的话。”

    “您就这么强烈地信仰上帝吗?”我不信任地问道。

    “我的朋友,这是个问题,也许是多余的问题。就算我不十分信仰吧,但是我仍旧不能不怀念那古老的思想。有时候我简直不能想象,一个人怎么能没有上帝而活着,难道什么时候这可能吗。我的心永远认定这是不可能的;但是在某个时期大概又是可能的……对于我来说,甚至毫无疑问,这个时期定将来临;但这时我想象的永远是另一番景象……”

    “什么景象?”

    不错,他以前曾经说过他很幸福;当然,在他的言语中流露过许多喜不自胜的心情;因而我从他所说的话中也学到了许多东西。至于我们俩当时到底说了些什么,由于我对他的敬重,毫无疑问,现在我并不想形诸笔墨,逐一列出。我想在这里引述的只是这个奇怪景象中的某些细节,而这景象是我从他的嘴里套出来的。主要是,这“枷锁”云云,过去一直折磨着我,使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想把这事弄清楚,——因此我才坚持让他给我说清楚。至于他当时所说的某些荒诞不经和非常古怪的思想,则永远留在我心里。

    “我总在想象,我的亲爱的,”他带着一丝沉思的笑容开口道,“现在战斗已经结束,争斗已经平息。在互相诅咒、互相抹黑和吹口哨之后,出现了平静,人们如其所愿,只剩下了他们自己;过去的伟大思想离开了他们;至今一直哺育着他们、温暖着他们的伟大力量之源,就像克劳德·洛伦油画中的那个宏伟的、吸引人的夕阳一样陨落了,但是,这好像已经是人类的末日。于是人们忽然明白了,就剩下他们自己,他们一下子感觉到了完全彻底的孤独。我亲爱的孩子,我还从来无法想象人们竟会如此忘恩负义和如此愚蠢。孤寂无依的人们立刻开始更加紧密和更加充满爱地互相偎依在一起;他们手拉着手,终于明白现在只有他们才是彼此的一切,彼此的依靠。灵魂不死的伟大思想一旦消灭,那就不得不用别的思想来代替它;于是人们才会把过去投向永生(灵魂不死)的整个充沛的大爱,转而投向大自然,投向现世,投向人们,投向任何一株小草。他们才会不可遏制地热爱大地和生命,随着他们逐渐意识到人生苦短和人生有限,他们的爱也就会愈加强烈,不过已经是另一种爱,而不是过去的爱了。他们将会看到和发现大自然中过去想也不曾想到过的现象和奥秘,因为他们那时是用新的目光来看大自然,就像情人在观看自己的爱侣一样。他们睡醒之后就急着互相亲吻,急急忙忙地彼此相爱,因为他们已经意识到来日无多,这就是他们留下的一切。他们将彼此为对方劳作,人人都为大家献出自己的一切,并且仅仅以此而感到幸福。每个儿童都会知道和感觉到,世上的任何人都是他的父亲和母亲。‘即使明后天是我的末日’,每个人望着落日都会想到,‘那也不要紧,我死了,但是他们大家都活着,即使他们死了,还有他们的孩子。’——一想到人们将会代代相传,始终相亲相爱,互相体贴,互相关心,也就不会去想死后相会再见的事了。噢,他们将会急着彼此相爱,以便熄灭自己心中巨大的忧伤。他们为了自己可以是骄傲的、勇敢的,然而各自为了对方却会变得胆怯起来;每个人都为每个人的生命与幸福胆战心惊。他们彼此间温柔体贴,而不会像现在这样羞于外露,他们就像孩子一样彼此亲亲热热。他们相逢时将会以深情和通情达理的目光彼此相望,可是他们的目光中却充满着爱和忧伤……

    “我的亲爱的,”他突然面含微笑地打断了自己的话,“这一切都是幻想,甚至是最难以置信的幻想;但是我却经常浮想联翩,因为我的整个一生不这样就没法活,不能不想这事。我说的不是我的信仰:我的信仰不大,我是一个自然神论者,哲学上的自然神论者,我认为,我就像我们那整个一千人一样,但是……有意思的是,我想象的那景象,最后总会出现一种幻象,就像海涅笔下的‘波罗的海基督’一样。我不能没有他,我不能不想象他最后终于出现在孤苦无靠的人们中间。他走到他们面前,向他们伸出手,说:‘你们怎能忘记我呢?’这时大家才如梦初醒,睁开了眼睛,响起了一片伟大的、欢乐的颂歌,赞美新的也是最后的复活……”

    “先撇下这个不谈,我的朋友;至于我‘戴上枷锁’云云——全是胡说八道;你放心,别为这事感到不安。不过还有一点:你知道,我一向不苟言笑,出言谨慎;如果说我现在打开了话匣子,那这是……由于百感交集,而且又是对你,而对任何其他人我是决不会说的。我之所以补充这点,就是为了使你心安。”

    但是,我甚至深受感动;并没有出现我担心出现的谎言,而我尤其感到高兴的是,我已经看得很清楚,他的确苦闷过和痛苦过,也的确,毫无疑问,他深情地爱过——而这也是我感到最宝贵的。我把这想法兴奋地告诉了他。

    “但是,您知道吗,”我突然又加了一句,“我觉得,尽管您很苦闷,您在当时也一定感到非常幸福,是不是呀?”

    他愉快地笑了。

    “你今天的看法特别中肯。”他说。“唔,是的,我曾经很幸福,再说,既然我这样苦闷又怎能不幸福呢?不,在我们这一千人中,再没有比在欧洲漂泊的俄国人更自由,更幸福的了。真的,我不是说笑,这里有许多严肃的思想。我决不会用我的苦闷来交换任何别的幸福。在这个意义上,在我整个一生中,我永远是幸福的,我的亲爱的。正是这幸福,在当时,使我生平第一次爱上了你妈。”

    “怎么是生平第一次呢?”

    “正是这样。我在漂泊和苦闷的同时,忽然前所未有地爱上了她,于是我立刻派人把她接了来。”

    “噢,您也给我讲讲这事吧,你也给我讲讲妈妈吧!”

    “正因为如此,我才叫你到这里来的,要知道,”他快活地微微一笑,“我就怕你以为我是为了赫尔岑,或者为了在国外参加什么密谋,才原谅我撇下你妈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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