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弄疼你了吗?”
“没有。”
“你恨我吗?”
“不恨。”
是真的。那个时候的一切都是真的。他还活在原来的那个场景里,那时候的他既没有疑问,也并未试图去理解,更没想到有一天要去理解一些事情。一切都是真的,而且实实在在:他,房间,安德妮一丝不挂地躺在凌乱的床上,大腿张开,深暗色的阴部流出一股精液。
那个时候他幸福吗?如果当时有人这样问他,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
他不想责怪安德妮咬他的嘴唇。这是所有事情中理所当然的一部分,他站着,同样一丝不挂地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用毛巾沾着清水擦拭被安德妮咬过的嘴唇。
“你妻子会问你这是怎么回事吗?”
“她不会问。”
“她从来不问吗?”
他们之间的谈话没什么重要的内容。仅仅是为了高兴而聊几句,人们在做完爱之后聊天时身体还有感觉,但头脑里面一片空白。
“你的背很美。”
毛巾染上几块红色的血迹,一辆空卡车在街道上弹起来。一些人在咖啡馆露台聊着天。他们能听到几个词,但是听不清整个句子,所以相当于什么都没听到。
“托尼,你爱我吗?”
“我觉得……”
他想开个玩笑,但没有说出来,因为他一直在用湿毛巾擦拭嘴唇内侧。
“你不确定吗?”
托尼转过身来看着她,很高兴地看着自己的精液与女伴那么紧密地结合在一起。
房间是蓝色的,洗衣液的那种蓝色。有一天他是否会想起这种让他想起自己童年的蓝色?那些用滤布做的小袋子里面装满蓝色的粉末,母亲在最后一遍漂洗衣服前把这些粉末放在洗衣桶里稀释,然后把衣服摊开在草坪油油发亮的青草上。那时候他五岁或六岁,搞不懂为什么蓝色的粉末能神奇地把衣物变白。
在他的记忆中,母亲过世后面容就变得相当模糊了。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些和他们一样穷的人,虽然穿着打了补丁的衣服,却那么在乎衣服的白净。
那个时候他想到过这些吗?可能他以后才会知道当时到底想过没有。房间里的蓝不仅是洗衣液的颜色,也是八月炎热午后的颜色,太阳褪去玫红色之后天空的颜色。
那时候刚好是八月。八月二日。下午变短了。五点钟时,金色的云朵像搅拌好了的奶油一样轻巧,爬上火车站上空,火车站白色的正面处在阴影之中。
“你想一辈子都和我在一起吗?”
他没想记住这句话,或者与这句话相关的画面及气味。他怎么可能想到自己将回忆起这个画面几十次,而且每次都在不同的思想状态下,每一次都是从不同的角度。
几个月来,他尽力回忆那些细枝末节,有时他并非自愿回忆。
例如,预审法官指定的精神病医生比戈教授坚决地密切关注安德妮的反应。
“她经常咬你吗?”
“是的。”
“总共有多少次?”
“我们总共在旅行者旅馆约会了八次。”
“一年之内约会了八次?”
“在十一个月之中……是的,总共是十一个月,因为我们是从九月份开始……”
“她总共咬了你多少次?”
“可能三到四次。”
“在做爱时咬的吗?”
“我想……是的……”
是的……不……事实上今天是在做过之后咬的。从安德妮身上抽出来之后,他还趴在那里,透过半眯着的双眼盯着她看。一束光芒将他们两个包围在一起,这让他兴奋不已。
空气很闷热,外面火车站广场上也同样闷热,那里热浪袭人,但在房间里似乎也得接受太阳的炙烤。
他将百叶窗留了一道二十多厘米的缝隙,这是为了能够透过窗户听见这个小城市所有的喧闹,模糊的声音形成一曲悠远的合唱,完全听得分明的近处声音与合唱区别了开来,比如咖啡馆露台客人的声音。
刚才他们疯狂地沉浸在肉体欢愉中时捕捉到了这些声音,这些声音和他们的肉体、唾液、汗水,以及安德妮白色的肚子、极红润的皮肤、把房间一分为二的菱形光线、蓝色的墙壁和镜子里晃动的影子形成一个整体,这个整体里还有着旅馆的气味、残留的乡下的气味、大厅葡萄酒和烧酒的气味、厨房里煨的浓味蔬菜炖肉块的香味,以及床垫里植物纤维散发出的阵阵霉味。
“托尼,你真帅。”
每次约会她都会重复这句话,说这句话时她都是躺在床上。托尼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从裤袋里掏出烟来,裤子通常都是被扔到一把藤椅上。
“你还在流血?”
“差不多不流了。”
“如果她问你,你打算怎么跟她解释?”
他耸了耸肩,表示不明白她在担心什么。他觉得此刻没有什么是重要的。他感觉很好,和周围的世界相处和谐。
“我会跟她说,比如在紧急刹车时……撞到挡风玻璃……”
他点燃一支烟,这种烟有股特殊的气味。他将来回忆这次见面的经过时,会想起另外一种气味,那是火车的味道。火车的气味和其他气味不一样。一列货车在楼房后面缓慢行驶,火车头时不时发出几声短暂的汽笛声。
比戈教授头发是红棕色的,身材矮小精悍,眉毛浓密而散乱。他穷追不舍:
“您从来没有想到过她是故意咬你的吗?”
“为什么?”
后来他的律师德马里再次提起这件事。
“我觉得我们可以充分利用咬嘴唇这件事……”
当时他忙于生计,怎么会去想这件事呢?他当时也许想到了什么,但肯定是下意识想到的。他用一种淡淡的诙谐的肯定语调不假思索地回答了安德妮,答案从嘴角拂过,好像没有任何分量。他们不会把那些话当做一回事记在心上。
他们第三次或第四次约会的那个下午,安德妮在说完托尼很帅之后又说:
“你真帅,我真想在火车站广场所有人面前和你做爱……”
他笑起来,但并没有很惊讶。安德妮并未不高兴,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和外面的世界、外面的喧闹声、说话声、晃动的灯、人行道上的脚步声、露台独脚小圆桌上玻璃杯的碰撞声都保持着某种联系。
一次,有一支乐队经过,他们伴随着音乐的节奏做爱。另外一次,暴风雨过后,安德妮坚决要求完全打开窗户和百叶窗。
这难道不是一个游戏吗?不管怎么样,托尼从中没看到什么恶意。安德妮一丝不挂地横躺在床上,故意摆着下流姿势。房门几乎是敞开的,她竭尽全力想要表现得下流。
她有时候会在他们刚脱下衣服之后假装天真地在托尼耳边低声呢喃。她并不是想欺骗托尼,这只是游戏的一部分:
“我渴了。你不渴吗?”
“不渴。”
“你待会儿就会渴的。叫弗朗索瓦送点喝的来……”
弗朗索瓦是这儿的女侍,三十岁左右,从十五岁起就在咖啡厅和旅馆工作,对什么都见怪不怪。
“托尼先生,有什么吩咐?”
弗朗索瓦称他为托尼先生是因为托尼是她老板樊尚·法尔科内先生的哥哥,老板的名字被漆在门面上,他的声音从露台上传来。
“您难道没有怀疑她那样做是出于什么目的吗?”
半小时之内,甚至不到半小时,仅仅在他生命中的几分钟之内,他所经历的一切不仅被别人也被他自己仔细分割成几个有着不同声音的画面。
安德妮很高大。在床上并看不出来,但是她确实比托尼高出三四厘米。尽管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但是她有着一头法国南方人或意大利人般棕色偏黑的头发,这与她光滑的白皮肤形成鲜明对比,她的皮肤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她有点胖,体型丰腴,身体光滑而结实,乳房浑圆,大腿丰满。
托尼三十三岁。他有过很多女人。还从没有一个女人能让他这么快乐,那是一种全身心的快乐,兽性的快乐,完全没有后顾之忧,不会有反感、难受和厌倦之感。
两个小时的交欢后,他们俩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展示出肉体最私密的部分,享受着他们之间的和谐,享受着他们与周遭环境的和谐。
一切都有其重要性。在这个动荡的世界里一切都很重要,即使是停在安德妮肚子上的那只苍蝇也很重要。安德妮嘴角挂着满足的微笑,观察着这只苍蝇。
“你真的想和我过一辈子吗?”
“当然是真的……”
“这么肯定?你一点也不害怕吗?”
“害怕什么?”
“你想象中我们的日子是什么样子?”
如今想起来,这些话似乎具有轻浮和威胁的意味。
“我们最终会习惯的。”托尼不假思索地低声说道。
“习惯什么?”
“习惯我们两个人在一起。”
他单纯,天真。只考虑当前。一个精力充沛的男人,一个骚动饥渴的女人,刚刚达到欲仙欲死、浑然忘我的境界。托尼还在疼,但那是一种健康安全、饶有趣味的疼痛。
“瞧!火车在那儿……”
这不是他在说话。这是他弟弟在外面说话。这话无意之中引起托尼注意,他走到窗户旁,走向透过百叶窗的强烈阳光下。
外面的人能看到他吗?他对此毫不在乎。也许他只是毫不担心,因为从外面看房间应该是模糊不清的。他们在一楼,人们只能看到他的上半身。
“当我想到因为你的错误这么多年被浪费掉了……”
“我的错误?”托尼快活地重复道。
“是谁走了?我吗?”
他们从六岁起就一起去上学。大约三十年后,他们各自都结婚以后……
“托尼,认真回答我……假如我自由了……”
他当时在听吗?火车被白色的火车站遮住。火车停下来,旅客从右边的门走出来,一个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站在门口收集车票。
“你也去争取自由吧?”
火车再次出发前的汽笛声那么响亮,把其他所有声音都掩盖了。
“你说什么?”
“我问你,如果在那种情况下……”
他将头转向蓝色房间,白色的床和安德妮的肉体,但是他视力范围之内的一个图像让他重新朝外面看过去。男男女女,一个母亲怀抱着婴儿,一个大人牵着个小女孩。他在所有这些人影中认出了一张脸。
“你丈夫……”托尼的语气瞬间就变了。
“尼古拉?”
“是的……”
“他在哪儿?他在做什么?”
“他穿过了广场……”
“他朝这儿来了吗?”
“径直过来了……”
“他脸上什么表情?”
“我不知道。他背对着光……”
“你要去哪儿?”
此刻托尼正在捡衣服、内衣和鞋子。
“我不应该待在这里……不能让他发现我们俩在一起……”
托尼不再看她,不再关心她,也不再关心她的身体以及她的所言所想。他乱了阵脚,最后朝窗外看了一眼就冲出了房间。
安德妮在特里安特,尼古拉也坐火车来了,他来这里肯定是基于什么重要的原因。
已经被踏坏的楼梯上要凉快一些,托尼把衣服搭在手臂上,走上一层楼梯。他发现走廊尽头有一扇门是开着的,穿着黑色裙子和白色围裙的弗朗索瓦正在换床单。她将托尼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然后笑起来。
“哎呀,托尼先生,你们……你们吵架了?”
“嘘……”
“发生什么事情了?”
“她丈夫……”
“他当场捉住你了?”
“还没有……他朝旅馆走过来了……”
托尼焦躁不安地穿上衣服,竖起耳朵准备辨别尼古拉在楼梯里软弱无力的脚步声。
“去看看他在干什么然后快点回来告诉我……”
他挺喜欢弗朗索瓦的,这个健壮踏实的女孩眼睛总是笑眯眯的,她也愿意为托尼效劳。
天花板朝一边倾斜,彩色糊墙纸上布满玫瑰花,一个带耶稣像的黑色十字架挂在胡桃木床的上方。那个蓝色房间里也有一个带耶稣像的十字架,但是要小一点,挂在壁炉上面。
他没有领带,西装在车里。在这近一年的时间里,安德妮和他强迫自己小心行事,这种做法现在终于显示出作用了。
他们在旅行者旅馆约会时,托尼会把卡车留在柳树街,一条安静的古老街道,与甘贝塔大街平行。安德妮把她灰色的2CV轿车停放在市场,离这里最多三百米远。
托尼透过复折屋顶的窗户,发现旅馆后院的尽头有一个牲口棚,几只小鸡在那里啄食。每个月的第三个星期一,在牲口棚对面会有一个牲畜市场,周围有许多农民会赶着马车来特里安特。
弗朗索瓦步履从容地上来了。
“怎么样?”
“尼古拉坐在露台上,刚刚点了一杯汽水。”
“他什么表情?”
这个问题和刚刚安德妮提出的问题几乎一样。
“他没什么表情。”
“他打听妻子了吗?”
“没有。但是他可能是想待在那儿监视着,等着妻子和奸夫出来。”
“我弟弟什么也没对你说吗?”
“你快点从后面逃走,穿过隔壁汽车修理厂的院子。”
他知道那条路。他跳过院子里一堵一米五的墙,到了赦鸿汽车修理厂后面,厂子的汽油泵排列在火车站广场上。那儿有一条通往柳树街的小巷,小巷的出口就在药店和帕坦面包店之间。
“你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不知道。”
“你听到房间里有什么声音吗?”
“我没听到。”
弗朗索瓦一点也不喜欢安德妮,可能是因为她有点暗恋托尼,有点嫉妒她吧。
“您最好不要从地下室经过,也许他要去那儿上厕所……”
他想象尼古拉脸色发黄,神情阴郁悲伤,在露台上对着一杯汽水坐着,他本应该坐在杂货店柜台的后面。也许他请他母亲帮他看店?他平时很少到这儿来出差,这次是为了什么而来呢?他知道了什么?谁告诉他的?
“法尔科内先生,您从没想过可能有人写了匿名信吗?”
这个问题是预审法官蒂耶姆先生提出来的,他犹犹豫豫地提出这个问题,让托尼不知道怎么回答。
“在圣朱斯坦没有人知道我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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