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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吴晗讲大明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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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太祖之建国与开国规模

    一

    蒙古人在中国所施的种族压迫政策引起了汉族的反感,发生一场战争,二十年的民族革命,终于被逐回蒙古去。这教训,明太祖是很记得的。他北征时的口号虽然是“驱逐胡虏”,但其意义只限于推翻异族的统治权,对蒙古人、色目人并不采歧视的态度。在北征檄文中并特别提出这一点说:

    如蒙古、色目虽非华夏族类,然同生天地之间,有能知礼义,愿为臣民者,与中国之人抚养无异。(王世贞:《弇山堂别集》 卷八五)

    即位以后,蒙古、色目的官吏和汉人同样登用,中央官如以鞑靼指挥安童为刑部尚书,以咬住为副都御史,以忽哥赤为工部右侍郎(《明太祖实录》卷一九九),以高昌安为吏部侍郎(《明太祖实录》卷二〇二)。外官如以高昌安为河东盐运司同知,以脱因为兼州知府,以道同为番禺知县(《明史》卷一三八《周祯传》;卷一四〇《道同传》)。

    军官如以鞑靼酋长孛罗帖木儿为庐州卫指军佥事,仍领所部鞑官二百五十人(《明太祖实录》卷一九〇)。即亲军中亦有蒙古军队,如洪武五年(公元1372年)之置蒙古卫亲军指挥使司,以答失里为佥事(《明太祖实录》卷七一)。洪武二十二年(公元1389年)特设泰宁、朵颜、福余三卫于兀良哈之地,以居降胡(《明太祖实录》卷一九六)。时蒙古人、色目人多改为汉姓,与汉人无异,有求仕入官者,有登显要者,有为富商大贾者(《明太祖实录》卷一〇九)。洪武三年(公元1370年)

    曾一度下诏禁止擅改汉姓:

    四月甲子禁蒙古、色目人更易姓氏,诏曰:朕尝诏告天下,蒙古诸色人等皆吾赤子,果有材能,一体擢用。比闻入仕之后,或多更姓名。朕虑岁久,其子孙相传,昧其本源,诚非先王致谨氏族之道。中书省其告谕之,如已更易者听其改正。(《明太祖实录》卷五〇)

    但此项法令不久即自动取消:

    永乐元年九月庚子,上谓兵部尚书刘俊曰:“各卫鞑靼人多同名,无姓以别之,并宜赐姓。”于是兵部请如洪武中故事,编置勘合,给赐姓名,从之。(《明成祖实录》卷三三)

    可知在洪武时代已有编置勘合、给赐姓名之举。其唯一的限制为特立一条蒙古人、色目人的婚姻法:

    凡蒙古、色目人听其与中国人为婚姻,务要两相情愿。不许本类自相嫁娶,违者杖八十,男女入官为奴。其中国人不愿与回回、钦察为婚姻者,听从本类自相嫁娶,不在禁例。(《明律》卷六,《户律》)

    这禁例的用意一面是要同化蒙古人、色目人,一面是防止其种类之繁殖。法令虽然颁布,可是实行的程度,也许和禁改汉姓一样,实际上并不发生效力。在生活习俗方面,太祖登基后立刻下令将衣冠恢复如唐制,并禁止生活习惯之蒙古化:

    洪武元年二月壬子,诏复衣冠如唐制。其辫发、椎髻、胡服(男袴褶窄袖及辫线腰褶,妇女衣窄袖短衣,下服裙裳)、胡语、胡姓,一切禁止。(《明太祖实录》卷三〇)

    元制尚右,吴元年(公元1367年)十月令百官礼仪尚左(《明史》卷一,《太祖本纪》)。元人轻儒,至有九儒十丐之谣,谢枋得记:

    滑稽之雄以儒为戏者曰:我大元制典,人有十等,一官二吏,先之者贵之也,贵之者,谓有益于国也。七匠八娼九儒十丐,后之者贱之也,贱之者,谓无益于国也。嗟乎卑哉!介乎娼之下丐之上者今儒也。(《叠山集》卷六,《送方伯载归三山序》)

    郑思肖说:

    鞑法: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猎八民九儒十丐。(《心史》卷下,《大义略》)

    这虽都是宋末遗老的话,但元人也有同样记载,余阙《贡泰父文集序》:

    至元初奸回执政,乃大恶儒者,因说当国者罢科举,摈儒士。其后公卿相师,皆以为当然,而小夫贱隶亦以儒为嗤诋。当是时士大夫有欲进取立功名者,皆强颜色,昏旦往候于门,媚说以妾婢,始得尺寸。(《青阳文集》卷四)

    可见儒者在元代之被摈斥。而明则在太祖初起时已重儒者,建国以后,大臣多用儒生,后来流弊至以科举为入官之唯一途径。反之,元人重吏:

    国初有金、宋,天下之人,惟才是用,无所专主,然用儒者为居多也。自至元以下始浸用吏,虽执政大臣亦以吏为之。自是中州小民,粗识字能治文书者,得入台阁供笔札,累日积月皆可以致通显。(《青阳文集》卷四,《杨君显民诗集序》)

    方孝孺《林君墓表》也说:

    元之有天下,尚吏治而右文法。凡以吏仕者捷出取大官,过儒生远甚。(《逊志斋集》卷二二)

    因法令极繁,案牍冗泛,故吏得恣为奸利,为弊最甚。明典即革此弊,从简、严法令下手:

    吴元年十一月壬寅,上谓台省官曰:近代法令极繁,其弊滋甚。今之法令正欲得中,毋袭其弊。如元时条格极繁冗,吏得夤缘出入为奸,所以其害不胜。今立法正欲矫其旧弊,大概不过简、严下手,简则无出入之弊,严则民知畏而不敢轻犯。(《明太祖实录》卷二七)

    洪武十二年(公元1379年)又立案牍减繁式颁示诸司:

    初元末官府文移案牍最为繁冗,吏非积岁莫能通晓,欲习其业,必以故吏为师。凡案牍出入,惟故吏之言是听。每曹自正吏外,主之者曰主文,附之者曰帖书曰小书生,骫文繁词,多为奸利。国初犹未尽革。至是吏有以成案进者,上览而厌之曰:繁冗如此,吏焉得不为奸弊而害吾民也。命廷臣议减其繁文,著为定式,镂版颁之,俾诸司遵守。(《明太祖实录》卷一二六)

    自后吏员遂为杂流,其入仕之途唯外府、外卫、盐运司首领官,中外杂职、入流未入流官,由吏员、承差等选(《明史》卷七一,《选举志》)。这是一个大变化,一面用严法重刑来肃清元代所遗留的政治污点,《明史》说:

    太祖惩元纵弛之后,刑用重典。凡官吏人等犯枉法赃者不分南北,俱发北方边卫充军。

    采辑官民过犯,条为《大诰》《续诰》,后又增为《三编》,诸司敢不急公而务私者,必穷搜其原而罪之。凡所列凌迟、枭示、种诛者无虑千百,弃市以下万数。《三编》稍宽容,然所记进士、监生罪名自一犯至四犯者犹三百六十四人,幸不死还职,率戴斩罪治事。郭桓之狱,直省诸官吏系死者数万人:

    郭桓者户部侍郎也。帝疑北平二司官吏李彧、赵全德等与桓为奸利,自六部左、右侍郎下皆死,赃七百万,词连直省诸官吏,系死者数万人。核赃所寄借遍天下,民中人之家,大抵皆破。

    空印之狱,也施行了一次官吏的大屠杀:

    十五年,空印事发。每岁布政司、府州县吏诣户部核钱粮、军需诸事,以道远,预持空印文书,遇部驳即改,以为常。及是,帝疑有奸,大怒,论诸长吏死,佐贰榜百戍边。(《明史》卷九四,《刑法志》)

    由此中外官吏均重足凛息以“不保首领”为惧,以生还田里为大幸(《明史》卷一三八,《杨靖传》附《严德珉传》)。

    二

    元的统治虽然被推翻,但是元统治机构的组织方式却大部分被保存下来,这是因为元的统治机构组织方式基本上因袭唐、宋,便于镇压人民。最明显的是官制和教育制度,一直沿用到朱元璋统治集团内部发生矛盾,展开剧烈的斗争以后才放弃了旧的机构,建立新的统治机构。

    中央的官制,在洪武十三年(公元1380年)以前,大抵依据元制,行政最高机关为中书省,置左、右丞相,平章政事,左、右丞,参知政事等官,下设吏、礼、户、兵、刑、工六部为执行机关。监察最高机关则为御史台,置御史大夫、御史中丞等官。军政最高机关改元之枢密院为大都督府,置左、右都督,同知都督等官。洪武十三年胡惟庸党案发生后,更改官制,提高皇权,集中军政庶务一切权力在皇帝个人手中。废中书省不设,提高六部地位,使得单独执行政务,改御史台为都察院,分大督府为五军都督府,均直隶于皇帝。地方行政则置行中书省,设行省平章政事等官,改路为府,设知府,州设知州,县设知县。洪武九年(公元1376年)改浙江、江西、福建、北平、广西、四川、山东、河南、陕西、湖广、山西诸行省俱为承宣布政使司,后增设云南、贵州为十三布政使司(北平后改为京师,与南京称为两京,直隶中央),置布政使参政、参议诸官;司法则仍元制,置各道提刑按察司,设按察使及副使、佥事领之。军政则置都指挥使司十三(北平、陕西、山西、浙江、江西、山东、四川、福建、湖广、广东、广西、辽东、河南),行都指挥使司三(陕西、山西、福建),后增都司三(云南、贵州、万全,北平改为大宁),行都司二(四川、湖广),置都指挥使领之,掌一方军政(《明史》卷七六,《职官志》)。

    在兵制方面,元代内廷设左、右、前、后、中五卫,卫设都指挥使,下设镇抚所、千户所、百户所,以总宿卫诸军。又因各族兵设阿速、唐兀、贵赤、蒙古、西域、钦察诸卫亲军都指挥使司。外则万户之下置总管,千户之下置总把,百户之下置弹压,立枢密院以总之。军士则蒙古壮丁无众寡尽签为兵,汉人则以户出军,定入尺籍伍符,不可更易,死则役次丁,户绝别以民补之(《元史》卷九八,《兵志》;卷八六,《百官志》)。明兴后,中外皆用卫所制,亲军都尉府(后改为锦衣卫)统左、右、前、后、中五卫,其下有南、北镇抚司。又别置金吾前、后,羽林左、右,虎贲左、右,府军左、右、前、后十卫,以时番上,号亲军。外则革诸将,袭元旧制枢密、平章、元帅、总管、万户诸官号,度要害地,系一郡者设所,连郡者设卫,大率五千六百人为卫,千一百二十人为千户所,百有十二人为百户所。所设总旗二,小旗十,大小联比以成军。卫以指挥使领之,外统之都指挥使司,内则统于五军都督府。这是依元亲军制扩充的。征伐则命将充总兵官,调卫所军领之。既旋则将上所佩印,官军各回卫所,将无专兵,兵无私将。这又是模仿唐代的府兵制度(《明史》卷八九,《兵志》)。其内军之分配训练则又略近汉制,刘献廷说:

    明初军制仿佛汉之南、北军。锦衣等十二卫卫宫禁者,南军也。京营等四十八卫巡徼京师者,北军也。而所谓春秋班换,独取山东、河南、中都、大宁者,则又汉调三辅之意也。

    (《广阳杂记》卷一)

    军士则行垛集令,民出一丁为军。三丁以上,垛正军一,别有贴户,正军死,贴户丁补。外又有从征,有归附,有谪发。从征者,诸将所部兵,既定其地,因为留戍。归附则是元和陈友谅、方国珍、张士诚的降兵。谪发以罪迁隶为兵者。其军皆世籍(《明史》卷九〇,《兵志》)。

    在教育制度方面,元制于京师立国子学、蒙古国子学、回回国子监,教授汉、蒙、回学术。监设祭酒、监丞、博士、助教,教授生徒。地方则诸路、府、州、县皆置学,其他先儒过化之地,名贤经行之所,与好事之家出钱粟赡学者并立为书院。凡师儒之命于朝廷者曰教授,路府上中州置之。命于礼部及行省、宣慰司者曰学正、山长、学录、教谕,路州县及书院置之。又有医学及阴阳学教授专门人才。生徒皆廪饩于官,诸学皆有学田。各行省设儒学提举司,提举凡学校之事(《元史》卷八一,《选举志·学校》)。明代完全接受这制度,于京师设国子监,府、州、县、卫、所皆建儒学,生员各地皆有定额。生员考试初由地方官吏主持,后特设提举学政官以领之。士子未入学者通谓之童生,入学者谓之诸生(有廪膳生、增广生、附学生之别),三年一次考试,以诸生试之直省曰乡试,中试者为举人。次年以举人试之京师曰会试,中试者再经皇帝亲自考试曰殿试,分三甲,一甲只三人,曰状元、榜眼、探花,赐进士及第;二甲若干人,赐进士出身;三甲若干人,赐同进士出身。状元授修撰,榜眼、探花授编修,二、三甲考选庶吉士者皆为翰林官。其他或授给事、御史、主事、中书、行人、评事、太常、国子博士,或授府推官、知州、知县等官。举人、贡生不第、入监而选者,或授小京职,或授府佐及州县正官,或授教职。由此入仕必由科举,而科举则必由学校,《明史》说:

    盖无地而不设之学,无人而不纳之教,庠声序音,重规叠矩,无间于下邑荒徼,山陬海涯,此明代学校之盛,唐、宋以来所不及也。(《明史》卷六九,《选举志》)

    学校的教育和科举的范围,元初许衡即提议罢诗赋,重经学。皇庆二年(公元1313年)中书省臣言:

    夫取士之法,经学实修己治人之道,词赋乃摛章绘句之学。自隋、唐以来,取人专尚词赋,故士习浮华。今臣等所拟,将律赋省题诗小义皆不用,专立德行明经科,以此取士,庶可得人。帝然之。(《元史》卷八一,《选举志·科目》)

    由此专重经学,“四书”“五经”成为学者的宝典,入仕的津梁。至明更变本加厉,专取“四书”“五经”命题取士,又特定一种文体,略仿宋经义,然代古人语气为之,体用排偶,通谓之制义(《明史》卷七〇,《选举志》)。解述指定限于几家的疏义,不许发挥自己见解。文章有一定的格式,思想又不许自由,这是明代科举制度的特色。学校和科举打成一片,官吏的登用必由科举,而科举则必由学校,政治上一切人物均由学校产生,而训练这些未来政治人物的工具,却是过去几千年前的古老经典,这些经典又不许用自己的见解去解释去研究。选用这一些政治人物的方法,却是一种替古代人说话,替古代人设想,依样画葫芦的八股文。这个办法从元传到明,明传到清,束缚了多少人的聪明才智,造成了无量数的八股政治家,是一个消磨民族精力的最大损失。

    红军之起,是要求经济的、政治的、民族的地位之平等,就政治的和民族的要求来说,目的是达到了。在经济方面,虽已推翻了蒙古人、色目人对汉族的控制特权,但就汉族和各族人民而说,地主对农民的剥削压迫却完全没有改变。

    三

    元末的地主是拥护旧政权的,在混乱的局面之下,他们要保存自己的地位,便用尽可能的力量组织私军来抵抗农民的袭击。等到新政权建立,事实证明能够保持地方秩序的时候,他们便毫不犹疑地参加了新政权,竭力拥护。同时一大批新兴的贵族、大臣、官吏获得了大量的田地,成为新的地主。新兴的政权和旧政权一样是为地主服务的。虽然在表面上不能不对农民做了一些让步,以便恢复和发展生产,巩固自己的统治。但在实质上,依然骑在农民的头上,吮吸农民的血汗。但是在革命的过程中,他们又不得不靠地主的财力和他们合作。在这矛盾的关系之下,产生了对地主的双重矛盾政策。他们一面仍旧和地主合作,让地主参加政治,如登用富户,《明史·选举志》:

    俾富户耆民皆得进见,奏对称旨,辄予美官。(《明史》卷七一,《选举志》)

    洪武八年(公元1375年)特下诏举富民素行端洁达时务者(《明史》卷二,《太祖本纪》)。如用地主为粮长:

    洪武四年九月丁丑,上以郡县吏每遇征收赋税,辄侵渔于民。乃命户部令有司科民田土,以万石为率。其中田土多者为粮长,督其乡之赋税。且谓廷臣曰:此以良民治良民,必无侵渔之患矣。(《明太祖实录》卷六八)

    《明史》记:

    粮长者,太祖时令田多者为之,督其乡赋税。岁七月州县委官偕诣京师勘合以行。粮万石长、副各一人,输以时至,召见语合,辄蒙擢用。(《明史》卷七八,《食货志·赋役》)

    但在另一方面,则又极力排除地主势力。排除的方法第一是迁徙,如初年之徙地主于濠州:

    吴元年十月乙巳,徙苏州富民实濠州。(《明太祖实录》卷二六)

    建国后徙地主实京师,《明史》记:

    太祖惩元末豪强侮贫弱,立法多右贫抑富。尝命户部籍浙江等九布政司、应天十八府州富民万四千三百余户,以次召见,徙其家以实京师,谓之富户。(《明史》卷七七,《食货志》)

    第二是用苛刑诛灭,方孝孺《采苓子郑处士墓碣》:

    妄人诬其家与权臣(胡惟庸)通财。时严党与之诛,犯者不问实不实,必死而覆其家。当是时浙东西巨室故家多以罪倾其宗。(《逊志斋集》卷二二)

    不问实不实,必诛而覆其家,这是消灭地主的另一手段。

    对农民方面,在开国时为了应付农民过去的要求和谋赋税之整顿,曾大规模地举行土地丈量:

    元季丧乱,版籍多亡,田赋无准。明太祖即帝位,遣周铸等百六十四人复浙西田亩,定其赋税。复命户部核实天下土田。(《明史》卷七七,《食货志》)

    以后每平定一地后,即派人丈量土地,如:

    洪武五年六月乙巳,命户部遣使度四川田,以蜀始平故也。(《明太祖实录》卷七四)

    洪武十九年(公元1386年),又再丈量一次,方孝孺《贞义处士郑君墓表》:

    洪武十九年,诏天下度田,绘疆畛为图,命太学生莅其役。(《逊志斋集》卷二二)

    量度田亩方圆,次以字号,悉书主名及田之丈尺,编类为册,状如鱼鱗,号曰鱼鳞图册。另一方面则调査人口,编定黄册:

    洪武十四年诏天下编赋役黄册。以一百一十户为一里,推丁粮多者十户为长,余百户为十甲,甲凡十人。岁役里长十人,甲首一人,董一里一甲之事,先后以丁粮多寡为序。

    黄册以户为主,详具旧管、新收、开除、实在之数为四柱式。而鱼鳞图册以土田为主,诸原阪、坟衍、下隰、沃瘠、沙卤之别毕具。以鱼鱗图册为经,土田之讼质焉;黄册为纬,赋役之法定焉。凡买卖田土,备书税粮科则,官为籍记之,毋令产去税存,以为民害(《明史》卷七七,《食货志》;梁方仲:《明代鱼鳞图册考》,载《地政月刊》,第8期)。这法度虽然精密,可是地主舞弊的方法也随之而进步,农民仍然和过去一样,要负几重义务,生活之困苦,并不因政权之转换而稍减(吴晗:《明代之农民》,载《盖世报史学》,第12~13期)。

    最后,元代滥发交钞的结果,财政破产,民生困瘁。《元史》记:

    至正十一年置宝钞提举司,掌鼓铸至正通宝钱,印造交钞,令民间通用。行之未久,物价腾踊,价逾十倍。又值海内大乱,军储供给,掌赐犒劳,每日印造,不可数计。舟车装运,轴轳相接,交钞之散满人间者无处无之。昏软者不复行用,京师料钞十锭易斗粟不可得。既而所在郡县皆以物货相贸易,公私所积之钞,遂倶不行,人视之若弊楮,而国用由是遂乏矣。(《元史》卷九七,《食货志·钞法》)

    原来在初行钞法时,钞本和钞相权印造,钞本或为丝,或为银,分存在中央和地方,所以钞和物货能维持稳定的比率,流通无阻。到末年钞本移用一空,却一味印发,用多少就印多少,自然物价愈高,钞价愈跌,导致不能行使市面了。明兴以后,仍沿其弊。洪武初年铸大中通宝钱,商贾用钞惯了,都不愿用钱。洪武七年(公元1374年)设宝钞提举司,造大明宝钞,命民间通行,分六等,曰一贯,曰五百文、四百文、三百文、二百文、一百文。每钞一贯,准钱千文,银一两,四贯准黄金一两。禁民间不得以金银物货交易,违者罪之。可是并无钞本,政府唯一的准备是允许用钞交纳赋税,初期凭政治的威力,虽然滥发,钞法尚通,后来钞价渐跌,钱重钞轻,一贯只值钱一百六十文,物价愈贵,政府虽屡次想法改进钞的价值,严禁其他货币行使,可是仍不相干。宣德初年米一石至用钞五十贯,成化时钞一贯至不值钱一文。这是蒙古人传给明代的一个最大祸害。

    在这样一个局面之下,农民并没有从革命中得到什么好处,也许比从前还更糟,可是新的统治权并不因此而发生动摇。这有两个原因可以解释,第一是已经经过几十年的战争,农民已经厌倦了,不能再忍受那样的生活了,暂时能够苟安一下,虽然还是吃苦,也比在兵火之下转侧强一点。并且壮丁多已死亡,新统治者的军力超过旧政府远甚,农民只好屈服。第二是战争的结果,天然地淘汰了无数千万的人口,空出了大量无人耕种的土地,人口比过去少,土地却比过去多,农民生活暂时得到一个解决。元末残破的情形试举一例:

    丁酉(公元1357年)十一月甲申,元帅缪大亨取扬州克之。青军元帅张明鉴降。明鉴日屠城中居民以为食,至是按籍,城中居民仅余十八家。知府李德林以旧城虚旷难守,乃截城西南隅而守之。(《明太祖实录》卷五)

    这是至正十七年(公元1357年)的事,扬州是江南最繁富的地方,几年的战争,便残破如此,其他各地的情形可想而知。土地空旷的情形也举一例:

    洪武三年(公元1370年)六月丁丑,济南府知府陈修及司农官上言:北方郡县近城之地多荒芜,宜召乡民无田者垦辟,户率十五亩,又给地二亩,与之种蔬。有余力者不限顷亩,皆免三年租税。其马驿、巡检司、急递铺应役者各于本处开垦,无牛者官给之。守御军在远者亦移近城。若王国所在,近城存留五里以备练兵牧马,余处悉令开耕。从之。(《明太祖实录》卷五三)

    可是一过几十年,休养生息,人口又飞快地增加,土地又不够分配,同时政府的军力也逐渐衰敝,政治的腐化,政府和地主的苛索,又引起了接连不断的农民革命(吴晗:《明代之农民》)。

    靖难之役与迁都北京(节选)

    明太祖的折中政策

    自称为淮右布衣,出身于流氓而做天子的明太祖,在得了势力称王建国之后,最惹他操心的问题是怎样建立一个有力的政治中心,建立在何处。第二是用什么方法来维持他的统治权。

    明太祖在初渡江克太平时(至正十五年,公元1355年),当涂学者陶安出迎:

    太祖问曰:“吾欲取金陵,何如?”安曰:“金陵古帝王都,取而有之,抚形胜而临四方,何向不克?”太袓曰:“善!”(《明史》卷一三六,《陶安传》)

    至正十八年(公元1358年)叶兑献书论取天下规模曰:

    今之规模,宜北绝李察罕(元将察罕帖木儿),南并张九四(吴张士诚),抚温台,取闽越,定都建康,拓地江广。进则越两淮以北征,退则画长江而自守。夫金陵古称龙蟠虎踞,帝王之都,借其兵力资财,以攻则克,以守则固。(《明史》卷一三五,《叶兑传》)

    部将中冯国用亦早主定都金陵之说:

    洪武初定淮甸,得冯国用,问以天下大计。国用对曰:“金陵龙蟠虎踞,真帝王之都,愿先渡江取金陵,置都于此。然后命将出师,扫除群寇,倡仁义以收人心,天下不难定也。”上曰:“吾意正如此。”(孙承泽:《春明梦余录》卷一;《明史》卷一二九,《冯胜传》)

    参酌诸谋士的意见,经过长期的考虑以后,以至正二十六年(公元1366年)六月拓应天城,作新宫于钟山之阳。至次年九月新宫成。这是吴王时代的都城。同月灭张士诚,十月遣徐达等北伐。十二月取温台,降方国珍,定山东诸郡县。

    至正二十八年(公元1368年)正月朱元璋称帝建大明帝国。至洪武二十年(公元1387年)元纳哈出降,辽东归附,天下大定。在这二十几年中,个人的地位由王而帝,所统辖的疆域,由东南一隅而扩为全国。元人虽已北走,仍保有不可侮的实力,时刻有南下恢复的企图。同时沿海倭寇的侵轶,也成为国防上重大的问题。在这样情形之下,帝都的重建和国防的设计,是当时朝野所最瞩目的两大问题。

    其于天然环境的限制,东南方面沿海数千里,时时处处有被倭寇侵犯的危险。东北方面,长城以外即是蒙古人的势力,如不在险要处屯驻重兵,则黄河以北便非我有。防边须用重兵,如以兵权付诸将,则恐尾大不掉,有形成藩镇跋扈的危险。如以重兵直隶中央,则国都必须扼驻边界,以收统辖指挥之效。东南是全国的经济中心,东北为国防关系,又必须成为全国的军事中心。国都如建设在东南,则北边空虚,无法防阻蒙古人的南侵。如建设在北边,则国用仍须仰给东南,转运劳费,极不合算。

    在政治制度方面,郡县制和封建制的选择,也成为当时的难题。秦、汉、唐、宋之亡,没有强藩屏卫是许多原因中之一。周代封建藩国,则又枝强干弱,中央威令不施。这两者中的折中办法,是西汉初期的郡国制。一面设官分治,集大权于中央;一面又封建子弟,使为国家扞御。这样一来,设国都于东南财赋之区,封子弟于东北边防之地,在经济上,在军事上,在统治权的永久维持上,都得到一个完满的解决。这就是明太祖所采用的折中政策。

    定都南京[1]

    明太祖定都南京的重要理由,是受经济环境的限制。第一因为江浙富饶为全国冠,所谓“财赋出于东南,而金陵为其会”(丘濬:《大学衍义补·都邑之建》)。定都于此,可省转运的劳费。第二是吴王时代所奠定的宫阙,不愿轻易弃去。且若另建都邑,则又须重加一层劳费。第三从龙将相都是江淮子弟,不愿轻去乡土。洪武元年(公元1368年)四月取汴梁后,他曾亲到汴梁去视察,觉得虽然地位适中,可是四面受敌,形势还不及南京(刘辰:《国初事迹》)。而在事实上则西北未定,为转饷屯军计,不能不有一个军事上的后方重镇以便策应。于是仿成周两京之制,以应天(金陵)为南京,开封(汴梁)为北京。洪武二年(公元1369年)八月陕西平,九月以临濠(安徽凤阳)为中都。事前曾和群臣集议建都之地:

    上召诸老臣问以建都之地,或言关中险固,金城天府之国。或言洛阳天地之中,四方朝贡,道里适均。汴梁亦宋之旧京。又言北平元之宫室完备,就之可省民力。上曰:所言皆善,惟时有不同耳。长安、洛阳、汴京实周、秦、汉、魏、唐、宋所建国。但平定之初,民力未苏息,朕若建都于彼,供给力役悉资江南,重劳其民。若就北平,要之宫室不能无更,亦未易也。今建业长江天堑,龙蟠虎踞,江南形胜之地,真足以立国。临濠则前江后淮,以险可恃,以水可漕,朕欲以为中都。何如?君臣称善。至是始命有司建置城池宫阙,如京师之制焉。(黄光昇:《昭代典则》)

    在营建中都时,刘基曾持反对的论调,以为凤阳虽帝乡,非建都之地(《明史》卷一二八,《刘基传》)。

    洪武八年(公元1375年)四月罢营中都(《明史》卷二,《太祖本纪》)。

    洪武十一年(公元1378年)诏以南京为京师(《明史》卷四〇,《地理志》)。太祖对于建都问题,已经踌躇了十年,到这时才决定。可是为着要控制北边,仍时有建都的雄心。选定的地点仍是长安、洛阳和北平。当时献议都长安的有胡子祺:

    洪武九年监察御史胡子祺上书请都关中,帝称善。遣皇太子巡视陕西,后以太子薨,不果。(《明史》卷一四七,《胡广传》)

    他的理由是:“天下形胜地可都者四:河东地势高,控制西北,尧尝都之,然其地苦寒。汴梁襟带河、淮,宋尝都之,然其地平旷,无险可凭。洛阳周公卜之,周、汉因之,然嵩、邙非有函、终南之阻,涧、瀍、伊、洛非有泾、渭、灞、浐之雄。夫据百二山河之胜,可以耸诸侯之望,举天下莫关中者也。”(《明史》卷一一五,《兴宗孝康皇帝传》)皇太子巡视陕西在洪武二十四年(公元1391年),则太祖在洪武十一年(公元1378年)定都南京以后,仍有都长安之意。皇太子巡视的结果,主张定都洛阳:

    太祖以江南地薄,颇有建都之意。八月命皇太子往视关洛。皇太子志欲定都洛阳,归而献地图。明年四月以疾薨。(姜清:《姜氏秘史》卷一)

    郑晓记此事始末,指出迁都的用意,在控制西北:

    国朝定鼎金陵,本兴王之地。然江南形势终不能控制西北,故高皇时已有都汴、都关中之意,以东宫薨而中止。(郑晓:《今言》卷二七四)

    《明史》记:

    太子还,献陕西地图,遂病,病中上言经略建都事。(《明史》卷一一五,《兴宗孝康皇帝传》)

    是则假使懿文不早死,也许在洪武时已经迁都到洛阳或长安了。又议建都北平:

    逮平陕西,欲置都关中。后以西北重地,非自将不可。议建都于燕。以鲍频力谏而止。(孙承泽:《春明梦余录》卷一)

    何孟春记鲍频谏都北平事说:

    太祖平一天下,有北都意。尝御谨身殿,亲策问群臣曰:“北平建都可以控制边塞,比南京何如?”修撰鲍频对曰:“元主起自沙漠,立国在燕,今百年,地气天运已尽,不可因也。南京兴王之地,宫殿已完,不必改图,《传》曰在德不在险也。”(何孟春:《余冬录》卷二)

    明太祖晚年之想迁都,次要的原因,是南京新宫风水不好,顾炎武记:

    南京新宫吴元年作。初大内填燕尾湖为之,地势中下,南高而北卑,高皇帝后悔之。二十五年《祭光禄寺灶神文》曰:朕经营天下数十年,事事按古有绪。维宫城前昂后洼,形势不称,本欲迁都。今朕年老,精力已倦。又天下新定,不欲劳民。且兴废有数,只得听天。惟愿鉴朕此心,福其子孙。(《天下郡国利病书》卷一三,《江南一》)

    由此看来,从洪武初年到洪武二十四年(公元1391年)这一时期中,明太祖虽然以南京作国都,可是为了控制北边的国防关系,仍时有迁都的企图。迁都北边最大的困难是漕运艰难,北边硗瘠,如一迁都,则人口必骤然增加,本地粮食不能自给,必须仰给东南,烦费不资。次之重新创建地池宫阙,人力和财力也耗费过多。懿文太子死后,这老皇帝失去勇气,从此就不再谈迁都了。

    封建诸王

    洪武二年(公元1369年)四月编《祖训》,定封建诸王之制(《明史》卷二,《太祖本纪》)。在沿边要地,均建王国:

    明兴,高皇帝以宋为惩,内域削弱,边圉勿威,使胡人得逞中原而居闰位。于是大封诸子,连亘边陲。北平天险,为元故都,以王燕。东历渔阳、卢龙,出喜峰,包大宁,控塞葆山戎以王宁。东渡榆关,跨辽东,西并海,被朝鲜,连开原,交市东北诸夷,以王辽。西按古北口,濒于雍河,中更上谷、云中,巩居庸,蔽雁门,以王谷若代。雁门之南,太原其都会也,表里河山,以王晋。逾河而西,历延、庆、韦、灵,又逾河北,保宁夏,倚贺兰,以王庆。兼殽、陇之险,周、秦都圻之地,牧坰之野,直走金城,以王秦。西渡河,领张掖、酒泉诸郡,西扃嘉峪,护西域诸国,以王肃。此九王者,皆塞王也。莫不敷险狭,控要害,佐以元戎宿将,权崇制命,势匹抚军,肃清沙漠,垒帐相望。(何乔远:《名山藏》卷一,《分藩记》)

    沿古长城线,东起辽阳,西到甘肃,建设了辽、宁、燕、谷、代、晋、庆、秦、肃九个王国,组成一条对蒙古的反包围防线。在内地则有“周、齐、楚、潭、鲁、蜀诸王,护卫精兵万六千余人,牧马数千匹,亦皆部兵耀武,并列内郡”(何乔远:《名山藏》卷一,《分藩记》)。

    诸王国皆设重兵,洪武五年(公元1372年)置亲王护卫都指挥使司,每王府设三护卫(《明史》卷九〇,《兵志·卫所》)。护卫甲士少者三千人,多者至万九千人(《明史》卷一一六,《诸王传序》)。此为直属于亲王之军力,此外边地诸王国内,中央所派之守镇兵亦得归王调遣:

    凡王国有守镇兵,有护卫兵。其守镇兵有常选指挥掌之,其护卫兵从王调遣。如本国是险要之地,遇有警急,其守镇兵、护卫兵并从王调遣。(《皇明祖训·兵卫条》)

    中央调发守镇兵,除御宝文书外,并须得王令旨,方得发兵:

    凡朝廷调兵,须有御宝文书与王,并有御宝文书与守镇官。守镇官既得御宝文书,又得王令旨方许发兵。无王令旨,不得发兵。(《皇明祖训·兵卫条》)

    扼边诸王,兵力尤厚,如宁王所部至“带甲八万,革车六千,所属朵颜三卫骑兵皆骁勇善战”(《明史》卷一一七,《宁王传》)。洪武十年(公元1377年)又以羽林等卫军益秦、晋、燕三府护卫(《明史》卷二,《太祖本纪》)。时蒙古人犹图恢复,屡屡南犯。于是徐达、冯胜、傅友德诸大将数奉命往北平、山西、陕西诸地屯田、练兵,为备边之计。又诏诸王近塞者,每岁秋勒兵巡边(《明史》卷九一,《兵志·边防》)。远涉沙漠,校猎而还,谓之“肃清沙漠”(祝允明:《九朝野记》卷一)。诸王封并塞居者,都得预军务。内中晋、燕二王尤被重寄,数次奉命领兵出塞及筑城屯田,大将如宋国公冯胜、颍国公傅友德皆受节制(《明史》卷一一六,《晋恭王传》)。洪武二十六年(公元1393年)三月又诏二王军务大者始以闻(《明史》卷三,《太祖本纪》)。由此军中事皆得专决。

    明太祖一面以诸王领兵守边,一面又预防后人懦弱,政权有落于权臣之手的危险,特授诸王以干涉中央政事之权。诸王有权移文中央索取奸臣:

    若大臣行奸,不令王见天子,私下传致其罪而遭遇不幸者,到此之时,天子必是昏君。其长史司并护卫移文五军都督府索取奸臣,都督府捕奸臣奏斩之,族灭其家。(《皇明祖训·法律条》)

    甚至得举兵入清君侧:

    如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则亲王训兵待命。天子密诏诸王统镇兵讨平之。(《皇明祖训·法律条》)

    又怕后人变更他的法度,特地把天子、亲王、大臣所应做和不应做的事,都定为祖训,叫后人永远遵守。洪武二十八年(公元1395年)九月正武颁布《皇明祖训》条章于中外,并着令后世有言更祖制者,以奸臣论(《明史》卷三,《太祖本纪》)。由此诸王各拥重兵,凭据险厄,并得干涉国事,在军事上和政治上都握大权,酿成了外重内轻之势。

    分封建制之害,在洪武九年(公元1376年)叶伯巨即已上书言之。他说:

    先王之制,大都不过三国之一,上下等差,各有定分,所以强干弱枝,遏乱源而崇治本耳。今裂土分封,使诸王各有分地,盖惩宋、元孤立,宗室不竞之弊。而秦、晋、燕、齐、梁、楚、吴、蜀诸国,无不连邑数十,城郭宫室,亚于天子之都,优之以甲兵卫士之盛。臣恐数世之后,尾大不掉,然后削其地而夺之权,则必生觖望,甚者缘间而起,防之无及矣。愿及诸王未之国之先,节其都邑之制,减其卫兵,限其疆理,亦以待封诸王之子孙。此制一定,然后诸王有贤且才者,入为辅相,其余世为藩屏,与国同休。割一时之恩,制万世之利,消天变而安社稷,莫先于此。(《明史》卷一三九,《叶伯巨传》)

    书上以离间骨肉坐死。其实这时诸王只建藩号,尚未就国,有远见的人便已感到不安的预兆了。到洪武末年诸王数奉命出塞,强兵悍卒,尽属麾下。这时太祖已衰病,皇太孙幼弱,也渐渐感觉到强藩的逼胁了。有一次他们祖孙曾有如下的谈话:

    先是太祖封诸王,辽、宁、燕、谷、代、晋、秦、庆、肃九国皆边虏,岁令训将练兵,有事皆得提兵专制便防御。因语太孙曰:“朕以御虏付诸王,可令边尘不动,贻汝以安。”太孙曰:“虏不靖,诸王御之。诸王不靖,孰御之?”太祖默然良久曰:“汝意何如?”太孙曰:“以德怀之,以礼制之,不可则削其地,又不可则废置其人,又其甚则举兵伐之。”太祖曰:“是也,无以易此矣。”(尹守衡:《明史窃·革除记》)

    太孙又和黄子澄密谋定制削藩之计:

    惠帝为皇太孙时,尝坐东角门,谓子澄曰:“诸王尊属,拥重兵,多不法,奈何?”对曰:“诸王护卫兵才足自守,倘有变,临以六师,其谁能支。汉七国非不强,卒底亡灭,大小强弱势不同,而顺逆之理异也。”太孙是其言。(《明史》卷一四一,《黄子澄传》)

    即位后高巍、韩郁先后上书请用主父偃推恩之策,在北诸王子弟分封于南,在南子弟分封于北,则藩王之权,不削而自弱。当局者都主削藩,不用其计而靖难师起(《明史》卷一四三,《高巍传》)。

    靖难之役

    明太祖在位三十一年(1368——1398),皇太子标早卒,皇太孙允炆继位,是为惠帝(1398——1402)。时太祖诸子第二子秦王樉、第三子晋王都已先死,第四子燕王棣、第五子周王和齐、湘、代、岷诸王都以叔父拥重兵,多不法。朝廷孤立。诸王中燕王最雄桀,兵最强,尤为朝廷所嫉。惠帝用黄子澄、齐泰计谋削藩,讨论应该先向谁动手:

    泰欲先图燕,子澄曰:“不然。周、齐、湘、代、岷诸王在先帝时尚多不法,削之有名。今欲问罪,宜先周。周王,燕之母弟(懿文太子标、秦王樉、晋王棡,李淑妃出。燕王棣、周王,妃出。参见吴晗:《明成祖生母考》,载《清华学报》,第10卷第2期),削周是削燕手足也。”(《明史》卷一四一,《黄子澄传》)

    定计以后,第一步先收回王国所在地之统治权,下诏:“王国吏民听朝廷节制,唯护卫官军听王。”(《明史》卷一四一,《齐泰传》;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卷一五)建文元年(公元1399年)二月又下诏诸王毋得节制文武吏士(《明史》卷四,《恭闵帝本纪》)。收回兵权及在王国之中央官吏节制权。洪武三十一年(公元1398年)八月废周王为庶人。建文元年(公元1399年)四月湘王柏惧罪自焚死,齐王榑、代王桂有罪,废为庶人。六月废岷王楩为庶人。

    燕王棣智勇有大略,妃徐氏为开国元勋徐达女。就国后,徐达数奉命备边北平,因从学兵法。徐达死后,诸大将因胡惟庸、蓝玉两次党案诛杀殆尽。燕王遂与秦、晋二王并当北边御敌之任。洪武二十三年(公元1390年)正月与晋王率师往讨元丞相咬住、太尉乃儿不花,征虏前将军、颍国公傅友德等并听节制。三月师次迤都,咬住等降(《明史》卷三,《太祖本纪》)。获其全部而还,太祖大喜。是后屡率诸将出征,并奉命节制沿边士马,威名大震(《明史》卷四,《成祖本纪》)。洪武二十四年(公元1391年)四月督傅友德诸将出塞,败敌而还。洪武二十六年(公元1393年)三月冯胜、傅友德备边山西、北平,其属卫将校悉听晋王、燕王节制。洪武二十八年(公元1395年)正月率总兵官周兴出辽东塞,自开原追敌至甫答迷城,不及而还。洪武二十九年(公元1396年)率师巡大宁,败敌于彻彻儿山,又追败之于兀良哈秃城而退。洪武三十一年(公元1398年)率师备御开平(《明史》卷三,《太祖本纪》)。太祖死后,自以为三兄都已先死,论序当立,不肯为建文帝下。到周、湘诸王相继得罪,遂决意反,阴选将校,勾军卒,收才勇异能之士,日夜铸军器(《明史》卷一四五,《姚广孝传》)。建文元年(公元1399年)七月杀政府所置地方大吏,指齐泰、黄子澄为奸臣,援引《祖训》,入清君侧,称其师曰靖难。

    兵起时建文帝正在和方孝孺、陈迪一些文士讨论周官法度,更定官制,讲求礼文。当国的齐泰、黄子澄也都是书生,不知兵事,以旧将耿秉文为大将往讨。八月耿秉文兵败于滹沱河,即刻召还,代以素不知兵的勋戚李景隆。时燕王已北袭大宁,尽得朵颜三卫彍骑而南。景隆乘虚攻北平不能克,燕王回兵大破之。建文二年(公元1400年)四月燕王又败景隆兵于白沟河、德州,进围济南,三月不克,为守将盛庸所掩击,大败解围去。九月盛庸代李景隆为大将军。十二月大败燕兵于东昌,燕大将张玉战死,精锐丧失几尽。建文三年(公元1401年)燕兵数南下,胜负相当。所攻下的城邑,兵回又为朝廷拒守。燕王所据有的地方,不过北平、保定、永平三府。恰好因建文帝待宫中宦官极严厉,宦官被黜责的逃奔燕军,告以京师虚实。十二月后复出师南下。朝廷遣大将徐辉祖(达子,燕王妃兄)据山东,与都督平安大败燕兵,燕军正预备逃回北平,建文帝又轻信谣言,以为燕兵已退,一面也不信任徐辉祖,召之还朝。前方势孤,遂接连战败。燕兵乘胜渡淮趋扬州,江防都督陈瑄以舟师迎降,速渡江围南京,谷王橞及李景隆开金川门迎降,宫中火起,建文帝不知所终。燕王入南京即帝位,是为成祖(1402——1424)(《明史》卷三,《恭闵帝纪》;卷四《成祖本纪》;卷一四四,《盛庸传》;卷一二六,《李文忠传》;卷一二五,《徐达传》;

    《明史纪事本末》卷一六)。

    成祖入南京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对主削藩议者的报复,下令大索齐泰、黄子澄、方孝孺等五十余人,榜其姓名曰奸臣,大行屠杀,施族诛之法,族人无少长皆斩,妻女发教坊司,姻党悉戍边。方孝孺之死,宗族亲友前后坐诛者至八百七十三人(《明史纪事本末》卷一八)。万历十三年(公元1585年)释坐孝孺谪戍者后裔凡千三百余人(《明史》卷一四一,《方孝孺传》)。第二件事是尽复建文中所更改的成法和官制,表明他起兵的目的,是在拥护祖训,和建文帝擅改祖制之罪(《明史》卷四,《成祖本纪》;《燕王会旨》)。由此《祖训》成为明朝一代治国的经典,太祖时所定的法令,到后来虽然时移事变,也不许有所更改。太祖时所曾施行的制度,也成为一代的金科玉律,无论无理到什么地步,也因为是祖制而不敢轻议。内中如锦衣卫和廷杖制,最为有明一代的弊政。为成祖所创的有宦官出使、专征、监军、分镇的制度,和皇帝的侦察机关东、西厂。

    迁都北京

    成祖以边藩篡逆得位,深恐其他的藩王也学他的办法,再来一次靖难,即位之后,也采用建文帝的削藩政策,以次收诸藩王兵权,非唯不使干预政事,且设立种种苛禁以约束之。建文四年(公元1402年)徙谷王于长沙,永乐元年(公元1403年)徙宁王于南昌,以大宁地畀从靖难有功之朵颜、福余、泰宁三卫,以偿前劳(《明史》卷三二八,《三卫传》)。削代王、岷王护卫。永乐四年(公元1406年)削齐王护卫,废为庶人。永乐十年(公元1412年)削辽王护卫(辽王已于建文元年徙荆州)。永乐十五年(公元1417年)谷王以谋反废。永乐十八年(公元1420年)周王献三护卫。尽削诸王之权,于护卫削之又削,必使其力不足与一镇抗(万言:《管村文抄内编》卷二,《诸王世表序》)。到宣宗时汉王高煦(成祖次子,宣宗叔父,学他父亲的办法要诛奸臣,入清君侧),武宗时安化王寘鐇、宁王宸濠果然援靖难之例,起兵造反。由此政府更设为厉禁,诸王行动不得自由,甚至出城省墓,亦须奏请。二王不得相见(《明史》卷一二〇,《诸王传》;卷一一九,《襄王传》)。受封后即不得入朝(《明史》卷一一九,《崇王传》)。甚至在国家危急时,出兵勤王亦所不许(《明史》卷一一八,《韩王传》;卷一一八,《唐王传》)。只能衣租食税,凭着王的位号,在地方上作威福,肆害官民(赵翼:《廿二史劄记》卷三二,《明分封宗藩之制》)。王以下的宗人,生则请名,长则请婚于朝,国家养之终身,丧葬予费(《明史》卷一一六,《诸王传序》)。仰食于官,不使之出仕,又不许其别营生计,怕亵渎了皇家的尊严,“不农不仕,吸民膏髓”(《明史》卷二一四,《靳学颜传》)。到后来生齿日繁,皇族的口数到了七八万,国家也养不起了。世宗(1521——1566)时御史林润上疏说:

    天下岁供京师粮四百万石,而诸府禄米至八百五十三万石。以山西言,存留百五十二万石,而宗禄二百二十二万。以河南言,存留八十四万三千石,而宗禄百九十二万。(《明史》卷八二,《食货志》)

    不得已大加减削,宗藩日困。枣阳王祐楒请“除宗人禄,使以四民业自为生。贤者用射策应科第”。政府要顾面子,还是不许(《明史》卷一一九,《枣阳王传》)。万历二十二年(公元1594年)郑世子载堉再请求特许“宗室皆得儒服就试,毋论中外职,中式者视方品器使”(《明史》卷一一九,《郑王传》)。从此宗室方得出仕。国家竭天下之力来养活十几万游荡无业的贵族游民,不但国力为之疲敝不支,实际上宗室又因不许就业而陷于困穷,衣食无着,势不能不作奸犯法,扰害平民。国家费钱,宗室挨饿,平民受罪,这也是当时创立祖制的人所意想不到的。

    成祖削藩的结果,宁、谷二王内徙,尽释诸王兵权,北边空虚。按照当时的形势,“四裔北边为急,倏来倏去,边备须严。若畿甸去远而委守将,则非居重取轻之道”(章潢:《图书编》卷三三,《论北龙帝都垣》)。于是有迁都北京之计,以北京为行在,屯驻重兵,皇帝亲自统率,抵御蒙古人之入侵:

    太宗靖难之勋既集,切切焉为北顾之虑,建行都于燕,因而整戈秣马,四征弗庭,亦势所不得已也。銮舆巡幸,劳费实繁,易世之后,不复南幸,此建都所以在燕也。(顾炎武:《读史方舆纪要·北直方舆纪要序》)

    合政治与军事中心为一,以国都当敌。朱健曾为成祖迁都下一历史的地理的解释。他说:

    自古建立都邑,率在北土,不止我朝,而我朝近敌为甚。且如汉袭秦旧都关中,匈奴入寇,烽火辄至甘泉。唐袭隋旧亦都关中,吐蕃入寇辄到渭桥,宋袭周旧都汴,西无灵、夏,北无燕、云,其去契丹界,直浃旬耳。景德之后,亦辄至澶渊。三治朝幅员善广矣,而定都若此者何?制敌便也。我朝定鼎燕京,东北去辽阳尚可数日,去渔阳百里耳。西北去云中尚可数日,去上谷亦仅倍渔阳耳。近敌便则常时封殖者尤勤,常时封殖则一日规画措置者尤亟,是故去敌之近,制敌之便,莫有如今日者也。(朱健:《古今治平略》)

    建都北京的最大缺点是北边粮食不能自给,必须仰给东南。海运有风波之险,由内河漕运则或有时水涸,或被寇盗所阻,稍有意外,便成问题,朱健说:

    今国家燕都可谓百二山河,天府之国。但其间有少不便者,漕粟仰给东南,而运河自江而淮而黄,自黄而后自汶而卫,盈盈衣带,不绝如线,河流一涸,则西北之腹尽枵矣。元时亦输粟以供上都,其后兼行海运。然当群雄干命之时,烽烟四起,运道梗绝,惟有束手就困,此京师之第一当虑者也。(朱健:《古今治平略》)

    要解决这两个困难,则第一必须大治河道,第二必须仍驻重兵于南京,镇压东南。成祖初年转漕东南,水陆兼挽,仍元人之旧,参用海运。而海运多险,陆运亦劳费不赀。永乐九年(公元1411年)命宋礼开会通河。永乐十三年(公元1415年)陈瑄凿清江浦,通北京漕运,由运河直达通州,而海陆运俱废(《明史》卷八五,《河渠志》)。运粮官军十二万人,有漕运总兵及总督统之(《明史》卷七九,《食货志》)。十九年(公元1421年)迁都北京后,以南京为留都,仍设五府六部官,并设南京守备,掌一切留守防护之事,节制南京诸卫所(《明史》卷八九,《兵志》)。

    永乐元年(公元1403年)以北平为北京。永乐四年(公元1406年)诏以明年五月建北京宫殿。永乐十八年(公元1420年)北京郊庙宫殿成,诏以北京为京师,不称行在(《明通鉴》卷一七)。在实际上,自永乐七年(公元1409年)以后,成祖多驻北京,以皇太子在南京监国。自丘福征本雅失里汗败死后,成祖五入漠北亲征(《明史》卷五至卷六,《成祖本纪》)。自永乐十五年(公元1417年)北巡以后,即不再南返。南京在事实上,从永乐七年(公元1409年)成祖北巡以后,即已失去政治上的地位,永乐十九年(公元1421年)始正式改为陪都。

    迁都之举,当时有一部分人不了解成祖的用心,力持反对论调。《明史》记:

    三殿灾,诏求直言。群压多言都北京非便。帝怒,杀主事萧仪,曰:“方迁都时,与大臣密计,久而后定,非轻举也。”(《明史》卷一四九,《夏原吉传》)

    仁宗(1424——1425)即位后,胡从经济的立场,“力言建都北京非便,请还南都,省南北转运供亿之烦”(《明史》卷一六九,《胡传》)。胡是武进人,为南方士大夫的领袖,他的意见可说是代表南方人民的舆论,政府于是又定计还都南京,洪熙元年(公元1425年)三月诏北京诸司悉称行在。五月仁宗崩,迁都之计遂又搁置不行(《明史》卷八,《仁宗本纪》)。一直到英宗正统六年(公元1441年)北京三殿两宫都已告成,才决定定都北京,诏文武诸司不称行在,仍以南京为陪都(《明史》卷一〇,《英宗前纪》)。

    成祖北迁以后,北京三面临敌,边防大重。东起鸭绿,西抵嘉峪,绵亘万里,分地守御。初设辽东、宣府、大同、延绥四镇,继设宁夏、甘肃、蓟州三镇,又加上太原、固原,是为九边(《明史》卷九一,《兵志》)。每边各设重兵,统以大将,副以偏裨,监以宪臣,镇以开府,联以总督,无事则画地防守,有事则犄角为援(黄道周:《博物典汇》卷一九,《九边》)。失策的是即位后,即徙封宁王于江西,把大宁一带地(今辽宁省平泉、内蒙古自治区赤峰等地)送给从征有功的朵颜三卫,三卫的占地,大致上从古北口到山海关隶朵颜卫,自广宁前屯卫西至广宁镇白云山隶泰宁卫,自白云山以北到开原隶福余卫。从此幽燕东北之险,中国与蒙鞑共之,胡马疾驰半日可到阙下。辽东、广宁、锦、义等城从此和宣府、怀来隔断悬绝,声不相连(严从简:

    《殊域周咨录》卷一六,《鞑靼》)。又以东胜(今内蒙古自治区托克托县及茂明安之地)孤远难守,调左卫于永平,右卫于遵化,而墟其地(《明史》卷九一,《兵志》)。兴和(元兴和路,自今张家口以北至内蒙古苏尼特旗皆其境。洪武三年〔公元1370年〕为府,后废。洪武三十年〔公元1397年〕置兴和守御千户所。

    今河北省张北县治即兴和故城)为阿鲁台所攻,徙治宣府卫城而所地又虚(《明史》卷四〇,《地理志·京师》)。开平(在今内蒙古自治区多伦县地)为元故都,地处极边,西接兴和而达东胜,东西千里,最为要塞。从弃大宁后,宣府和辽东隔绝,开平失援,胡虏出没,饷道艰难,宣德五年(公元1430年)从薛禄议,弃开平,徙卫于独石(《明史》卷四〇,《地理志》;《殊域周咨录》第一七,《鞑靼》;方孔炤:《全边略记》卷三,《宣府略》)。后来“三岔河弃而辽东悚,河套弃而陕右警,西河弃而甘州危”(《博物典汇》卷一九)。国防遂不可问。初期国力尚强,对付外敌的方法,是以攻为守,太祖、成祖、宣宗三朝并大举北征,以兵力逼蒙古人远遁,使之不敢近塞。英宗以后,国力渐衰,于是只以守险为上策,坐待敌来,长城以北诸要塞尽弃不守,只靠长城来挡住胡骑,而边警由之日亟。英宗正统十四年(公元1449年)瓦剌也先入寇围北京。世宗嘉靖二十九年(公元1550年)鞑靼俺答入寇薄都城。这两次的外寇,都因都城兵力厚,不能得志,焚掠近畿而去。思宗崇祯十七年(公元1644年)流寇李自成北犯,宣府和居庸的守臣都开门揖敌,遂长驱进围北京,太监曹化淳又开门迎入,北都遂亡。由此看来,假如明成祖当时不迁都北京,自以身当敌冲,也许在前两次蒙古人入犯时,黄河以北,已不可守,宋人南渡之祸,又要重演一次了。

    明初的恐怖政治

    一

    洪武二十八年(公元1395年)正式颁布《皇明祖训》。这一年,朱元璋已经是六十八岁的衰翁了。

    在这一年之前,桀骜不驯的元功宿将杀光了,主意多端的文臣杀绝了,不顺眼的地主巨室杀得差不多了,连光会掉书袋子搬弄文字的文人也大杀特杀,杀得无人敢说话,甚至出一口大气了。杀,杀,杀!杀了一辈子两手都涂满了鲜血的白头刽子手,踌躇满志,以为从此可以高枕无忧,皇基永固,子子孙孙吃碗现成饭,不必再操心了。这年五月,特别下一道手令说:“朕自起兵至今四十余年,亲理天下庶务,人情善恶真伪,无不涉历,其中奸顽刁诈之徒,情犯深重,灼然无疑者,特令法外加刑,意在使人知所警惧,不敢轻易犯法。然此特权时措置,顿挫奸顽,非守成之君所用长法。以后嗣君统理天下,止守律与大诰,并不许用黥刺剕劓阉割刑,臣下敢有奏用此刑者,文武群臣即时劾奏,处以重刑。”(《明太祖实录》卷二百三十九)

    其实明初的酷刑,黥刺剕劓阉割还算是平常的,最惨的是凌迟,凡是凌迟处死的罪人,照例要杀三千三百五十七刀,每十刀一歇一吆喝,慢慢地折磨,硬要被杀的人受长时间的痛苦(邓之诚:《骨董续记》卷二十,磔条,引《张文宁年谱》;计六奇:《明季北略》,记郑鄤事)。

    其次有刷洗,把犯人光身子放在铁床上,浇开水,用铁刷刷去皮肉。有枭令,用铁钩钩住脊骨,横挂在竿上。有称竿,犯人缚在竿上,另一头挂石头对称。有抽肠,也是挂在竿上,用铁钩钩入谷门把肠子钩出。有剥皮,贪官污吏的皮放在衙门公座上,让新官看了发抖。此外,还有挑膝盖、锡蛇游种种名目(吕毖:《明朝小史》卷一,《国初重刑》)。也有同一罪犯,加以墨面文身,挑筋去膝盖剁指,并具五刑的(《大诰》,奸吏建言第三十三,刑余攒典盗粮第六十九;《读诰》,相验囚尸不实第四十二;《三编》,逃囚第十六)。据说在上朝时,老皇帝的脾气好坏很容易看出来,要是这一天他的玉带高高地贴在胸前,大概脾气好,杀人不会多。要是揿玉带到肚皮底下,便是暴风雨来了,满朝廷的官员都吓得脸无人色,个个发抖,准有大批人应这劫数(徐祯卿:《翦胜野闻》)。这些朝官,照规矩每天得上朝,天不亮起身梳洗穿戴,在出门以前,和妻子诀别,吩咐后事,要是居然活着回家,便大小互相庆贺,算是又多活一天了(赵翼:《廿二史劄记》卷三十二,《明祖晚年去严刑条》,引《草木子》)。

    四十年中,据朱元璋自己的著作,《大诰》《大诰续编》《大诰三编》和《大诰武臣》的统计,所列凌迟枭示种诛有几千案,弃市(杀头)以下有一万多案。《三编》所定算是最宽容的了。“进士监生三百六十四人,愈见奸贪,终不从命三犯四犯而至杀身者三人,三犯而诽谤杀身者又三人,奸容戴斩、绞、徒流罪在职者三十人,一犯戴死罪徒流罪办事者三百二十八人。”(《明史》卷九十四,《刑法志》;《大诰三编》二,进士监生戴罪办事)有御史戴死罪,戴着脚镣,坐堂审案的,有挨了八十棍回衙门作官的。其中最大的案件有胡惟庸案、蓝玉案、空印案和郭桓案,前两案株连被杀的有四万人,后两案合计有七八万人(《明史》卷九十四,《刑法志》)。所杀的人,从开国元勋到列儒裨将,从部院大臣、诸司官吏到州县胥役、进士监生、经生儒士、富人地主、僧道屠沽,以至亲侄儿、亲外甥,无人不杀,无人不可杀,一个个地杀,一家家地杀,有罪的杀,无罪的也杀,“大戮官民不分臧否”(《明史》卷一三九《周敬心传》:“洪武二十五年上疏极谏:洪武四年录天下官吏,十三年连坐胡党,十九年逮官吏积年为民害者,二十三年罪妄言者,大戮官民不分臧否。”)。早在洪武七年,便有人向他控诉,说是杀得太多了,“才能之士,数年来幸存者,百无一二”(《明史》卷一三九,《茹太素传》)。到洪武九年,单是官吏犯笞以上罪,谪戍到凤阳屯田的便有一万多人(《明史》卷一三九,《韩宜可传》)。十八年九月在给萧安石子孙符上也自己承认:“朕自即位以来,法古命官,列布华夷,岂期擢用之时,并效忠贞,任用既久,具系奸贪?朕乃明以宪章,而刑责有不可恕。以至内外官僚,守职维艰,善能终是者寡,身家诛戮者多。”(《明朝小史》卷二)郭桓案发后,他又说:“其贪婪之徒,闻桓之奸,如水之趋下。半年间弊若蜂起,杀身亡家者人不计其数。出五刑以治之,挑筋剁指足髡发文身,罪之甚者欤?”(《大诰三编》,逃回第十六)

    政权的维持建立在流血屠杀、酷刑暴行的基础上,这个时代,这种政治,确确实实是名副其实的恐怖政治。

    二

    胡惟庸案发于洪武十三年,蓝玉案发于洪武二十六年,前后相隔十四年,主犯虽然是两个,其实是一个案子。

    胡惟庸是初起兵占领和州时的帅府旧僚,和李善长同乡,又结了亲,因李善长的举荐,逐渐发达,洪武三年拜中书省参知政事,六年七月拜右丞相。

    中书省综掌全国大政,丞相对一切庶务都有专决的权力,统帅百官,只对皇帝负责。这制度对一个平庸的、唯唯否否、阿附取容“三旨相公”型的人物,或者对手是一个只愿嬉游逸乐、不理国事的皇帝,也许不会引起严重的冲突。或者一个性情谦和容忍,一个刚决果断,柔刚互济倒也不致坏事,但是胡惟庸干练有为,有魄力,有野心,在中书省年代久了,大权在手,威福随心,兼之十年宰相,门下故旧僚友也隐隐结成一个庞大的力量,这个力量是靠胡惟庸作核心的。拿惯了权的人,怎么也不肯放下。朱元璋呢,赤手空拳建立的基业,苦战了几十年,拼上命得到的大权,平白被人分去了一大半,真是倒持太阿,授人以柄,想想又怎么能甘心!困难的是皇帝和丞相的职权,从来不曾有过清楚的界限,理论上丞相是辅佐皇帝治理天下的,相权是皇权的代表,两者是二而一的,不应该有冲突。事实上假如一切庶政都由丞相处分,皇帝没事做,只能签字画可,高拱无为。反之,如皇帝躬亲庶务,大小事情一概过问,那么,这个宰相除了伴食画诺以外,又有什么可做?这两个人性格相同,都刚愎,都固执,都喜欢独裁,好揽权,谁都不肯相让,许多年的争执、摩擦,相权和皇权相对立。最后,冲突表面化了。朱元璋有军队,有特务,失败的当然是文官。在胡惟庸以前,第一任丞相李善长小心怕事,徐达经常统兵在外,和朱元璋的冲突还不太明显严重,(刘基自己知道性子太刚,一定合作不了,坚决不干。)接着是汪广洋,碰了几次大钉子,末了还是赐死。中书官有权的如杨宪,也是被杀的。胡惟庸是任期最长、冲突最厉害的一个。被杀后,索性取消中书省,由皇帝兼行相权,皇权和相权合而为一。洪武二十八年(公元1395年)手令:“自古三公论道,六卿分职,自秦始置丞相,不旋踵而亡,汉、唐、宋因之,虽有贤相,然其间所用者多有小人,专权乱政。我朝罢相,设五府、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等衙门,分理天下庶务,彼此颉颃,不敢相压,事皆朝廷总之,所以稳当。以后嗣君并不许立丞相,臣下敢有奏请设立者,文武群臣即时劾奏,处以重刑。”(《明太祖实录》卷二三九)这里所说的“事皆朝廷总之”的朝廷,指的便是他自己。胡惟庸被杀在政治制度史上的意义,是治权的变质,也就是从官僚和皇家共治的阶段,转变为官僚成奴才,皇帝独裁的阶段。

    胡惟庸之死只是这件大屠杀案的一个引子,公布的罪状是擅权枉法。以后朱元璋要杀不顺眼的文武臣僚,便拿胡案作底子,随时加进新罪状,把它放大、发展,一放为私通日本,再放为私通蒙古,日本和蒙古,“南倭北虏”是当时两大敌人,通敌当然是谋反。三放又发展为串通李善长谋逆,最后成为蓝玉谋逆案。罪状愈多,牵连的罪人也更多,由甲连到乙,乙攀到丙,转弯抹角像瓜蔓一样四处伸出去,一网打尽,名为株连。被杀的都以家族作单位,杀一人也就是杀一家。坐胡案死的著名人物有御史大夫陈宁、中丞涂节、太师韩国公李善长、延安侯唐胜宗、吉安侯陆仲亨、平凉侯费聚、南雄侯赵庸、荥阳侯郑遇春、宜春侯黄彬、河南侯陆聚、宣德侯金朝兴、靖宁侯叶升、中国公邓镇、济宁侯顾敬、临江侯陈镛、营阳侯杨璟、淮安侯华中和高级军官毛骧、季伯畏、丁玉、和宋濂的孙子宋慎。宋濂也被牵连,贬死茂州。坐蓝党死的除大将凉国公蓝玉以外,有吏部尚书詹徽、侍郎傅友文、开国公常升、景川侯曹震、鹤庆侯张翼、舳舻侯朱寿、东莞伯何荣、普定侯陈桓、宣宁侯曹泰、会宁侯张温、怀远侯曹兴、西凉侯濮兴、东平侯韩勋、全宁侯孙恪、沈阳侯察罕、徽先伯桑敬和都督黄辂、汤泉等。胡案有《昭示奸党录》,蓝案有《逆臣录》,把口供和判案都详细记录公布。让全国人都知道这些“奸党”的“罪状”(钱谦益:《太祖实录辨证》;潘柽章:《辩史考异》;吴晗:《胡惟庸党案考》,载《燕京学报》十五期)。被杀公侯中,东莞伯何荣是何真的儿子,何真死于洪武二十一年,被帐下旧校捏告生前党胡惟庸,勒索两千两银子,何家子弟到御前分析,朱元璋大怒说:“我的法,这厮把作买卖!”把旧校绑来处死。到二十三年何荣弟崇祖回广东时:“兄把袂连声:弟弟,今居官祸福顷刻,汝归难料再会日。到家达知伯叔兄弟,勿犯违法事,保护祖宗,是所愿望!”

    可是,逃过了胡党,还是逃不过蓝党,何家是岭南大族,何真在元明之际保障过一方秩序,威望极高,如何放得过?据何崇祖自述:

    洪武二十六年,族诛凉国公蓝玉,扳指公侯文武家名蓝党,无有分别,自京及天下,赤族不知几万户。长兄四兄宏维暨老幼咸丧。三月二十日夜鸡鸣时,家人彭康寿叩门,吾床中闻知祸事,出问故,云:“昨晚申时,内官数员滞官军到衔,城门皆闭。是晚有公差出城,私言今夜抄提员头山何族,因此奔回。”……军来甚众,吾忙呼妻封氏各自逃生。

    崇祖一房从此山居岛宿,潜形匿迹,一直三十一年新帝登极大赦,才敢回家安居(何崇祖:《庐江郡何氏家记》〔《玄览堂丛书续集》〕本)。

    李善长死时已经七十七岁了,帅府元僚,开国首相,替主子办了三十九年事,儿子做驸马,本身封国公,富极贵极,到末了却落得全家诛戮。一年后,有人替他上疏喊冤说:

    善长与陛下同心,出万死以取天下,勋臣第一,生封公,死封王,男尚公主,亲戚拜官,人臣之分极矣。藉今欲自图不轨,尚未可知。而今谓其欲佐胡惟庸者,则大谬不然。人情爱其子,必甚于兄弟之子(善长弟存义子佑是胡惟庸的从女婿),安享万全之富贵者,必不侥幸万一之富贵。善长与惟庸,犹子之亲耳,于陛下则亲子女也。使善长佐惟庸成,不过勋臣第一而已矣,太师国公封王而已矣,尚主纳妃而已矣,宁复有加于今日?且善长岂不知天下之不可幸取,当元之季,欲为此者何限,莫不身为齑粉,覆宗绝祀,能保首领者几何人哉!善长胡乃身见之,而以衰倦之年身蹈之也?凡为此者,必有深仇激变,大不得已,父子之间,或至相挟以求脱祸。今善长之子祺,备陛下骨肉亲,无纤芥嫌,何苦而忽为此?若谓天象告变,大臣当灾,杀之以应天象,则尤不可。臣恐天下闻之,谓功如善长且如此,四方因之解体也。今善长已死,言之无益,所愿陛下作戒将来耳。

    说得句句有理,字字有理,朱元璋无话可驳,也就算了(《明史》卷一百二十七,《李善长传》)。

    三

    二案以外,开国功臣被杀的,还有谋杀小明王的凶手德庆侯廖永忠,洪武八年以僭用龙凤不法等事赐死。永嘉侯朱亮祖父子于十三年被鞭死。临川侯胡美于十七年犯禁伏诛。江夏侯周德兴于二十五年以帷薄不修,暧昧的罪状被杀。二十七年,杀定远侯王弼、永平侯谢成、颍国公傅友德,二十八年杀宋国公冯胜。周德兴是朱元璋儿时放牛的伙伴,傅友德、冯胜功最高,突然被杀,根本不说有什么罪过,正合着古人说的“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话(王世贞:

    《史乘考误》;钱谦益:《太祖实录辨证》;潘柽章:《国史考异》)。

    不但列将以次诛夷,甚至替他坚守南昌七十五日,力拒陈友谅,造成鄱阳湖大捷,奠定王业的功臣,义子亲侄朱文正也以“亲近儒生,胸怀怨望”被鞭死(刘辰:《国初事迹》;孙宜:《洞庭集》,《大明初略》三;王世贞:《史乘考误》卷一)。义子亲甥李文忠,十几岁便在军中南征北伐,立下大功,也因为左右多儒生,礼贤下士,有政治野心被毒死(王世贞:《史乘考误》卷一;钱谦益:《太祖实录辨证》卷五;潘柽章:《国史考异》卷二)。刘基是幕府智囊,运谋决策,不止有定天下的大功,并且是奠定帝国规模的主要人物,因为主意多,看得准,看得远,被猜忌最深,洪武元年便被休致回家(刘辰:《国初事迹》),又怕隔得太远会出事,硬拉回南京,终于被毒死(《明史》卷三〇八《胡惟庸传》,卷一二八《刘基传》;刘璟:《遇恩录》)。徐达为开国功臣第一,小心谨慎,也逃不过。洪武十八年病了,生背疽,据说这病最忌吃蒸鹅,病重时皇帝却特赐蒸鹅,没法办,流着眼泪当着使臣的面吃,不多日就死了(徐祯卿:《剪胜野闻》)。这两个元功的特别被注意,被防闲,满朝文武全知道,给事中陈汶辉曾经上疏公开指出:“今勋旧耆德,咸思辞禄去位,如刘基、徐达之见猜,李善长、周德兴之被谤,视萧何、韩信其危疑相去几何哉!”(《明史》卷一三八,《李仕鲁传》附《陈汶辉传》)

    武臣之外,文官被杀的也着实不少。有记载可考的有宋思颜、夏煜、高见贤、凌说、孔克仁,这几人都是初起事时的幕府僚属,宋思颜在幕府里的地位仅次于李善长。夏煜是诗人,和高见贤、杨宪、凌说一伙,专替朱元璋“伺察抟攀”,尽鹰犬的任务,告密栽赃,什么事全干,到末了也被人告密,先后送了命(《明史》卷一三五,《宋思颜传》)。朝官中有礼部侍郎朱同、张衡,户部尚书赵勉,吏部尚书余,工部尚书薛祥、秦逵,刑部尚书李质、开济,户部尚书茹太素,春官王本,祭酒许存仁,左都御史杨靖,大理寺卿李仕鲁,少卿陈汶辉,御史王朴、纪善、白信蹈等(《明史》卷一三六《朱升传》,卷一三七《刘三吾传》《宋纳传》《安然传》,卷一三八《陈修传》《周祯传》《杨靖传》《薛祥传》,卷一三九《茹太素传》《李仕鲁传》《周敬心传》)。外官有苏州知府魏观,济宁知府方克勤,番禺知县道同,训导叶伯巨,晋王府左相陶凯等(《明史》卷一四〇《魏观传》,卷二八一《方克勤传》,卷一四〇《道同传》,卷一三九《叶伯巨传》,卷一三六《陶凯传》)。茹太素是个刚性人,爱说老实话,几次为了话不投机被廷杖,降官,甚至镣足治事,一天,在便殿赐宴,朱元璋赐诗,说:“金杯同汝饮,不刃不相饶。”太素磕了头,续韵吟道:“丹诚图报国,不避圣心焦!”元璋听了倒也很感动。不多时还是被杀。李仕鲁是朱熹学派的学者,劝皇帝不要太尊崇和尚道士,想学韩文公辟佛,来发扬朱学。料想着朱熹和皇帝是本家,这着棋准下得不错,不料皇帝竟不买朱夫子的账,全不理会,仕鲁急了,闹起迂脾气,当面交还朝笏,要告休回家。元璋大怒,叫武士把他掼死在阶下。陶凯是御用文人,一时诏令封册歌颂碑志多出其手,做过礼部尚书,制定军礼和科举制度,只为了起一个别号叫“耐久道人”,犯了忌讳被杀。员外郎张来硕谏止取已许配的少女作官人,说“于理未当”,被碎肉而死,参议李饮冰被割乳而死(刘辰:《国初事迹》)。叶伯巨在洪武九年以星变上书,论用刑太苛说:

    臣观历代开国之君,未有不以仁德结民心,以任刑失民心者。国祚长短,悉由于此……议者曰,宋、元中叶,专事姑息,赏罚无章,以致亡灭。主上痛惩其弊,故制不宥之刑,权神变之法,使人知惧而莫测其端也。臣又以为不然。开基之主,垂范百世,一动一静,必使子孙有所持守,况刑者,民之司命,可不慎欤!夫笞、杖、徒、流、死,今之五刑也。用此五刑,既无假贷,一出乎大公至正可也。而用刑之际,多裁自圣衷,遂使治狱之吏,务趋求意旨,深刻者多功,平反者得罪,欲求治狱之平,岂易得哉!近者特旨,杂犯死罪,免死充军,又删定旧律诸则,减宥有差矣。然未闻有戒饬治狱者,务从平恕之条,是以法司犹循故例,虽闻宽宥之名,未见宽宥之实。所谓实者,诚在主上,不在臣下也。故必有罪疑惟轻之意,而后好生之德洽于民心,此非可以浅浅期也。何以明其然也?古之为士者以登仕为荣,以罢职为辱,今之为士者以溷迹无闻为福,以受玷不录为幸,以屯田工役为必获之罪,以鞭笞捶楚为寻常之辱。其始也,朝廷取天下之士,网罗捃摭,务无余逸,有司敦迫上道,如捕重囚,比到京师,而除官多以貌选,所学或非其所用,所用或非其所学。洎乎居官,一有差跌,苟免诛戮,则必在屯田工役之科,率是为常,不少顾惜。此岂陛下所乐为哉!诚欲人之惧而不敢犯也。窃见数年以来,诛杀亦可谓不少矣,而犯者相踵,良由激劝不明,善恶无别,议贤议能之法既废,人不自励而为善者怠也。有人于此,廉如夷、齐,智如良、平,少戾于法,上将录长弃短而用之乎?将舍其所长苛其所短而置之法乎?苟取其长而舍其短,则中庸之材争自奋于廉智;倘苛其短而弃其长,则为善之人皆曰某廉若是,某智若是,朝廷不少贷之,吾属何所容其身乎?致使朝不谋夕,弃其廉耻,或自掊克,以备屯田工役之资者,率皆是也。若是非用刑之烦者乎!汉尝徙大族于山陵矣,未闻实之以罪人也,今凤阳皇陵所在,龙兴之地,而率以罪人居之,怨嗟愁苦之声,充斥园邑,殆非所以恭承宗庙意也。

    朱元璋看了气极,连声音都发抖了,连声说这小子敢如此!快逮来!我要亲手射死他。隔了些日子,中书省官趁他高兴的时候,奏请把叶伯巨下刑部狱,不久死在狱中(《明史》卷一百三十九,《叶伯巨传》)。

    照规定,每年各布政使司和府州县都得派上计吏到户部,核算钱粮军需等账目,数目琐碎畸零,必需府合省,省合部,一层层上去,一直到部里审核报销,才算手续完备。钱谷数字有分毫升合不符合,整个报销册便被驳回,得重新填造。布政使司离京师远的六七千里,近的也是三四千里,册子重造不打紧,要有衙门的印才算合法,为了盖这颗印,来回时间就得一年半载。为了免得部里挑剔,减除来回奔走的麻烦,上计吏照例都带有预先备好的空印文书,遇有部驳,随时填用。到洪武十五年,朱元璋忽然发觉这事,以为一定有弊病,大发雷霆,下令地方各衙门的长官主印者一律处死,佐贰官杖一百充军边地。其实上计吏所预备的空印文是骑缝印,不能作为别用,也不一定用得着,全国各衙门都明白这道理,连户部官员也是照例默认的,算是一条不成文法律。可是案发后,朝廷上谁也不敢说明详情,有一个不怕死的老百姓,拼着命上书把这事解释明白,也不中用,还是把地方长吏一杀而空。当时最有名的好官济宁知府方克务(建文朝大臣方孝孺的父亲)也死在这案内。上书人也被罚充军(《明史》卷九十四,《刑法志》;卷一百三十九,《郑士利传》)。

    郭桓是户部侍郎,洪武十八年,有人告发北平二司官吏和郭桓通同舞弊,从六部左右侍郎以下都处死刑,追赃七百万,供词牵连到各直省官吏,死的又是几万人。追赃又牵连到全国各地,中产之家差不多全被这案子搞得倾家荡产,财破人亡。这案子激动了整个社会,也太伤了中产阶级和中下级官僚的心,大家都指斥攻击告发此案的御史和审判官,议论沸腾,情势严重,朱元璋一看不对,赶紧下手诏条列郭桓等罪状说是:

    户部官郭桓等收受浙西秋粮,合上仓四百五十万石,其郭桓等止收六十万石上仓,钞八十万锭入库,以当时折算,可抵二百万石,余有一百九十万石未曾上仓。其桓等受要浙西等府钞五十万贯,致使府州县官黄文等通同刁顽入吏边源等作弊,各分入己。

    其所盗仓粮,以军卫言之,三年所积卖空。前者榜上若欲尽写,恐民不信,但略写七百万耳。若将其余仓分并十二布政司通同盗卖见在仓粮,及接受浙西等府钞五十万张卖米一百九十万不上仓,通算诸色课程鱼盐等项,及通同承运库官范朝宗偷盗金银,广惠库富张裕妄支钞六百万张,除盗库见在金银宝钞不算外,其卖在仓税粮及未上仓该收税粮及鱼盐诸色等项,共折米算,所废者二千四百余万(石)精粮。

    其应天等五府州县数十万没官田地夏秋税粮,官吏张钦等通同作弊,并无一粒上仓,与同户部官郭桓等尽行分授。

    意思是追赃七百万还是圣恩宽容,认真算起来该有二千四百万。这几万人死得决不委屈。话虽如此说,到底觉得有些不妥,只好借审刑官的头来平众怒,把原审官杀了一批,再三申说,求人民的谅解(《明史》卷九十四,《刑法志》;《大诰》二十三郭桓卖放浙西秋粮,四十九郭桓盗官粮)。一年后,他又特别指出:“自开国以来,惟两浙、江西、两广、福建所设有司官,未尝任满一人,往往未及终考,自不免于赃贪。”(《大诰续篇》)可见杀这些贪官污吏是不错的,是千该万该的。不过,倒过来说,杀了二十年的贪官污吏,而贪官污吏还是那么多,沿海比较富饶区域的地方官,二十年来甚至没有一个能够做满任期,都在中途犯了赃贪得罪,由此可见专制独裁的统治,官僚政治和贪污根本分不开,单用严刑重罚,恐怖屠杀去根绝贪污,是不可能有什么效果的。

    在鞭笞、苦工、剥皮、抽筋,以至抄家灭族的威胁空气中,凡是做官的,不论大官小官,近臣远官,随时随地都会有不测之祸,人人在提心吊胆,战战兢兢过日子。这日子过得太紧张了,太可怕了,有的人实在受不了,只好辞官,回家当老百姓,不料又犯了皇帝的忌讳,说是不肯帮朝廷做事:“奸贪无福小人,故行诽谤,皆说朝廷官难做。”(《大诰》,奸贪诽谤第六十四)大不敬,非杀不可。没有做过官的儒士,怕极了,躲在乡间不敢出来应考做官,他又下令地方官用种种方法逼他们出来,“有司敦迫上道,如捕重囚”。还立下一条法令,说是:“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寰中士大夫不为君用,是自外其教者,诛其身而没其家,不为之过。”(《大诰二编》,苏州人才第十三)贵溪儒士夏伯启叔侄各剁去左手大指,立誓不做官,被拿赴京师面审,元璋气呼呼发问:“昔世乱居何处?”回说:“红寇乱时,避兵于福建、江西两界间。”不料红寇这名词正刺着皇帝的痛处:

    朕知伯启心怀忿怒,将以为朕取天下非其道也。特谓伯启曰:尔伯启言红寇乱时,意有他忿。今去指不为朕用,宜枭令籍没其家,以绝狂愚夫做效之风。

    特派法司押回原籍处决(《大诰三编》,秀才剁指第十;《明史》卷九十四,《刑法志》)。苏州人才姚润、王谈被征不肯做官,也都被处死,全家籍没(《大诰三编》,苏州人才第十三;《明史》卷九十四,《刑法志》)。

    洪武朝朝臣幸免于屠杀的,只有几个例子:一个是大将信国公汤和,原是朱元璋同村子人,一块儿长大的看牛伙伴,比元璋大三岁,起兵以后,诸将地位和元璋不相上下的,都闹别扭,不听使唤,只有汤和规规矩矩,小心听话,服从命令。到晚年,徐达、李文忠死已多年,汤和宿将功高,明白老伙伴脾气,心里老大不愿意,让诸大将仍旧掌兵权,苦的是嘴里说不出。他首先告老交出兵权,元璋大喜,立刻派官给他在凤阳盖府第,赏赐稠渥,特别优厚,算是侥幸老死在床上(《明史》卷一百二十六,《汤和传》)。一个是外戚郭德成,郭宁妃的哥哥,一天他陪朱元璋在后苑喝酒,醉了爬在地上去冠磕头谢恩,露出稀稀的几根头发,元璋笑着说:“醉风汉,头发秃到这样,可不是酒喝多了。”德成仰头说:“这几根还嫌多呢,剃光了才痛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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