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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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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元二十八年十月甲子日。

    大唐皇帝赴骊山温泉宫避寒。

    一些例行的仪式之后,第二天上午,玉真公主把杨玉环迎了去,她向侄儿说明,迎寿王妃到玉真观小住数日。

    这是心照不宣的话,寿王殿下只有表现愉快的接受。

    寿王妃只带了两名女侍和一名内侍同行。

    但是,寿王妃在玉真公主的骊山别业停留不足半个时辰,就从后面入内禁了————玉真公主在城内住女道观,但在骊山,她和未出阁公主一样,在宫苑禁区有一所殿宇居住,从她的住宅入内苑,如果先有安排,不会被发现。

    当着玉真公主时,杨玉环尽可能维持平和,实际上,她在非常不满中,第一,一到骊山,自己还不曾和丈夫有过同游就被召入,上午,又很早。第二,从玉真公主的口气,自己会住在宫内至少一二夜吧,在此以前,她和皇帝之间偷情相会,都是白日,没有在一起度过一夜,皇帝曾有许多次表示共度一宵的意念,如今,当然是了。

    于是,当皇帝轻快奋扬地迎她时,杨玉环却表现了罕有的冷漠。

    皇帝毫不介意,笑嘻嘻地伴随着她走过一条长廊而入室,传道自己别后相思。

    她沉着脸,虽自抑怒怨,但她又让皇帝看得出自己是在不高兴中。她和皇帝之间偷情往来已有一段时日,平时,她依照教育而尽力顺应和引皇帝高兴,只有在偶然中,她会逾越一下,而今天,她是有意让皇帝看出自己的不欢。

    然而,皇帝毫不在意,直到室内,献上温热的清酒时,李隆基依然贪婪地看着她。

    这使得杨玉环自身不能忍耐,她扬扬眉,作怨怒状而看皇帝,李隆基又报以一笑,她恨了,脱口说:“皇上,你难道看不出我在不高兴,要发脾气?”

    “是,我想我看得出,你的神态,宜喜亦宜嗔,今天,别有风韵,我想想,应该用一句甚么诗句来形容。”皇帝作出欣赏状,完全不曾关注她的感情。

    “你这人,真岂有此理!”杨玉环在忽然中忘记了尊卑,用了较尖锐的声音说:“我要发脾气,我心里有老大的不高兴,我想和人吵嘴————你还说好看不好看,哼,岂有此理,一个人要发脾气,难道还会好看的?”

    他双目依然凝视着她,也依然保有笑容,点头说:“是的,很少人在发脾气时也好看,而你却别有风情,即使在要发脾气的时候,依然是很好看的。”

    杨玉环真的为之气急了,她不能再顾到事君之礼,扬眉,噘了一下嘴,率然说出:“皇上,我是要向你发脾气!”她的声量相当高,有真实性的不满。

    可是,皇帝仍然保持欣赏的好风度,一些不以玉环蔑视尊卑为忤,平和地点点头,接口说:“我知道了,虽然是你要向我发脾气,我依然认为你宜喜宜嗔,别有风情,那是客观见解,这和你要向谁发脾气毫不相干的。”皇帝稍顿,从容地:“女子有几分刚劲气时,才不庸俗,柔虽然好,但不能长期……”

    “皇上,你————”她为之啼笑皆非,急骤地截断了对方的话,抢着说:“你好没道理,我说了我是在不高兴中,而且向着你,你却象没有人那样,也不问问我为什么?”

    ————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但是,她又不甚通人情世故的。未嫁前,只要避过父亲,便肆无忌惮;出嫁后,丈夫把她作为暖室里的鲜花那样地护持供奉,一切的贵家和宫廷的教育,虽然时时会使她警惕和约束,但意念上一奔放,稚气就自然而然地流露了。

    于是,皇帝大笑,过去捏住她的手,她一闪而躲开,忿忿地说出:“这有什么好笑?我不高兴,你却观得好笑!”

    皇帝努力忍住笑,缩回手来,搓着,然后问:“那么,告诉我,为了什么事?”

    “算了,你是皇帝,你从来不必关心旁人的!”她气虎虎地说出:“皇帝呀,人人都要顺着你的是不是?”

    “是的,但有时也不是;”李隆基忽然正经地说,“有时,做皇帝的人要忍耐,顺别人,譬如在朝堂上,有一些死读书,读死书的忠臣,他们本身对事无知,会在殿上喋喋不休,声势汹汹,那时,我必须忍耐和顺应,否则,那些忠臣会宁愿一头撞死,去做历史上的忠鬼,而我,就成为不听忠谏的暴君或者昏君————”

    “皇上!”她双手一齐拍在几上:“你这个人真正毫无道理,我说我的私事,你却说朝廷大事,这和我有什么相干呢?”

    “噢————你的话引起我的感慨,我的遭受,无处可诉的!

    玉环,被你一提头,我也有牢骚要发了!”皇帝行近她,双手按在她的肩上,微吁:“好了,我暂时不发牢骚,听你的!告诉我,你为了什么?”

    她是一时意气,听了皇帝一席话,淆惑了,她不以为皇帝会有不如意的事,居然脱口而出:“你也有牢骚?”

    皇帝哦了一声,松开手,徐徐地在她身边坐下,再说:“我的牢骚多着哩,可是,我不能向人说的,一个皇帝的不如意事,并不比平常人少,好了,不谈我的事,如果我一说开头,会象漕渠的水闸放水,流个不停。”他自我一笑,接下去:“所以,我的事还是不说的好,你呢?”

    她的意志一松弛,此时已集中不起来了,对皇帝的询问,只扬扬眉毛,没有说。

    “玉环,有什么事使你不遂心?对我————”他又搓搓手,“我有什么事使你不快的呢?应该没有啊!”

    “怎么会没有?”她的不满又恢复了一些,“一早就找人来,偷偷摸摸地,哼————”

    “玉环,不是我愿意偷偷摸摸,让玉真公主来接你,面子上好看些,而且,我想留你————”

    “掩耳盗铃!”她说,以双手掩住自己的耳朵。

    皇帝很佻巧,倏地转身,把架上一只叫唤侍女的铃送到她面前,这一个快速和配合的动作,把杨玉环惹笑了,她接过铃,猛力地用木槌打了几下。

    屋外的侍女两人,分左右而入。

    皇帝很会应付场面,正经地向侍女说:“弄些小食来,午餐,设在含珠殿!”

    侍女走出之后,大唐皇帝向强自抑笑装作正经的杨玉环伸了一下舌头————然后,也笑了出来。

    皇帝的装腔作势既自然又洒脱,但看到全部过程的人却另有一种感应,杨玉环想到戏台上的演员的做作,也想到刚才由掩耳盗铃一语而起的种种,每一个人在意念转换中总有弛放的时候,如她弛放了,完全地忘情一切,她的双手握了拳,倾身向前,打落在皇帝的双肩上,在忍笑的气呃中说不出话来,而大唐皇帝,顺势将投怀的人抱住了。

    她不会挣扎的,她和他早已有了两性间的实际,拥抱,平常得很,她松散地在皇帝怀抱中喘气和调匀自己的呼吸,其间,皇帝还吻了她。

    “你这人————噢!”她摇摇头,恨恼在一瞬间飘散,笑着接下去说:“皇帝富有四海,呵————我佩服你,我才说掩耳盗铃,你手脚快,才思敏,立刻取过一只铃,噢,皇帝————”

    他摩挲她的面颊,轻悄地说:“你虽然掩上耳朵,我的铃却是自己的,并非盗来!”

    她仍然散漫地伏在他的怀中,然后,她说:“总而言之,你狡滑,也很够坏的!”

    “这不能用一个坏字来形容,只是机变而已,从取铃到打响了铃,我只能如此,否则,多么不如意思?”

    她的怒气已消散,皇帝取了清酒,让怀中的人饮了一口,接着自己也饮一口。

    她徐徐地自皇帝怀中脱出,坐好,以手抿按发鬓。

    皇帝看着,也伸手相助,一面说:“不妨事,由此地到含珠殿,不会有外人看到!”

    她停了手,一丝潜在的惆怅自心灵深处泛起,她想到自己和皇帝之间的偷情,内侍、侍女看到的有不少,知道这件事的人也有不少,这多么可羞,她想到市井中人说奸夫淫妇,那话虽然粗俗,但用在皇帝和自己身上,又有什么不可以和不恰当呢?

    这是恍忽间的意念流转,但由于这已不是第一次了,意念上的羞涩感极为薄弱。

    在饮了几杯清酒后,侍女已送入小食,并且报告含珠殿那边已经准备好了。

    杨玉环不知道含珠殿,她问了。

    “这是在御汤泉的东边,温泉自含珠殿一条水道喷入御汤泉,那个喷水口,是玉石雕成的龙,龙口内含珠,汤泉自两边流出————哦,你没见过,现在先去看看!”

    杨玉环知道骊山行宫有好多处汤泉,而称为御汤泉的,理论上归皇帝专用。她自然不会有机会看到,不过,她相信,皇帝宠爱的妃嫔,也可能得入御汤泉的。

    她不大高兴在室内闲谈和亲昵,皇帝提议,便立刻同意。

    于是,他们缓缓地出了暖室,皇帝可能为了表示自己的身体壮健,他不走内甬道,而取苑路。

    十月,虽然不是长安最冷的日子,但初冬的寒风也很劲,只是,他们都不在意————室内的温暖,也是使他们能抵受风寒的原因。

    有四名内侍在皇帝之前二三十步处,后面,也该有四名内侍相随的,可是,皇帝略不在意,他携着杨玉环的手而行,指点苑路上的陈设,他告知玉环,这条路和含珠殿,都是十年间修的。

    这是一条精致的白石甬道,两边,有石柱、朱栏,栏外,是一列冬青树,稍远处的圃中,有一对驯鹿……

    于是,他们进入了小巧但华丽非常的含珠殿,他们由正面殿门入的,看不到温泉。

    皇帝引她越过正殿而到后殿,出廊,她看到耸起的屋宇,是凹字形的,中间缺入处,便是汤池殿,她估计,两边的屋宇才是住人的。而三面的屋宇,和温泉室之间的距离,各有两丈以上,但都有廊相通。

    杨玉环估计,汤池有一丈六七尺长,一丈二三尺阔,成长方形,有梯级下水,水池旁边,有扶手,水池中,有小巧的柱台,也围上栏杆;池的左右,有封闭着的房间,她无法看到内容,猜想那会是更衣室。

    当她看罢随皇帝转身时,皇帝作了一个手势,温汤池所在的房屋的长窗,齐整地关闭了。

    窗户关闭时很有规律,杨玉环为此回望和询问。

    “此地,每四扇长窗有一个铜杆,操纵窗户的上下,你没看到,窗户都是上下式,又是向外开的!”

    “哦————”她点点头,从自己的家而想到了皇帝的奢华,今天所见,是宫宇的另一种工巧和华丽。

    大唐皇帝和杨玉环在后殿的中央阁子吃午饭,有四名乐伎在阁外的左右奏乐,那是宫中的内乐伎,造诣不高,平时侍皇帝吃饭是八人演奏的,但今天只用了四人,且全为弦乐,看来,这不过是点缀而已。

    在吃饭的中间,皇帝技巧地赐杨玉环在御温汤池中出浴。

    她对这个池极为爱好,但也看出这当然是皇帝专用的,她低问:“我可以吗?这是皇帝御池————”

    “是我的御池,在今天之前,除我之外,无人曾浸身在此池中,但是,你总是可以的,无论什么,你都可以!”

    她睨了他一眼,不曾再说。

    饭后,皇帝伴了她到右边的屋宇,嘱咐侍女服侍她入浴温汤,他向玉环说:“这一池是最好的水,你不妨多在水中浸浸,我饭后休息一下,你上来时,他们自然会叫我的。”

    她有入温泉的欲望,但是,她又有些胆怯————宫廷中有许多规矩,她和皇帝偷情的来往,把这些规矩破坏了,但那是和皇帝在一起,现在去入浴,是单独的,她不知规矩如何,但又不好意思询问。

    于是,两名侍女引她到池边的房间,这房间,好象分隔了三间或四间,外间,有两名侍女跪迎,陪她来的侍女退到户外,那两名侍女关上门,为她除了外衣,再引她入左首的屋子————一间很暖的屋子。

    两名侍女再为杨玉环除了衣服,她有羞涩感,可是,她不能有反应,连亵衣,内袜都除尽了,侍女用一幅麻质的大巾披在她的身上,再引她进一道门。门内,是两名穿了似肚兜一样的衣服的女子。有三人,她想,那是服侍沐浴的人吧!

    这三人引入杨玉环,去了披在她身上的大巾,用温水浇淋在她身上————她愕异,她想,不是入池沐浴的?

    自然,她不方便询问,到了这地方,只能由人们摆布了。

    这三人,缓缓地用瓢取温水,浇淋在她的身上,一人,用了一幅绢,将她的长发包紧,然后,她们扶了她斜躺在一张有垫的石床上,石床本身也是温热热的。

    于是,两名侍浴的侍女轻轻地为她沐浴,用一种有香味的水涂在她身上,再用钝口的玉刀轻刮,另一名侍女,以双手为她按摩————很舒服,她想:“这是神仙般的享受啊,骊山诸王宅虽然也引有温泉,但和此地完全不同。”

    在按摩中,不断地有温水浇淋在她身上,水越来越热,但逐渐的加热,只使感到舒服而没有不能承受之感。这样的沐浴,耗去了一刻工夫吧?

    她的双足,被包裹在热巾中,经常有热水浇淋,然后,一名侍女为她修剪和磨齐了脚趾甲。

    她以为温泉赐浴已毕————但是,当她被扶起时,一道向内的门开了。她们扶着她出去,经过一道短短的过道,有些些冷空气进入,使她一爽。可是,接着又有一道门开启————玲珑精致的长方形浴池便在她的眼下,侍女只扶送她到下阶的栏杆边,告诉她,这是侍浴女所能到达的界限,她们又告诉她,在池中多浸浸,可以去病延年,同时,她们又指点她可以在池中游乐,事毕,可以拉动任何一条线绳,就有铃声,她们会再来服侍。

    说完,这些人退出,门也随之关上了。

    杨玉环独自一人,先有些心怯,渐渐,她自然了,看周围,光线自四周近屋顶部分的明角窗透入。刚才所见的长窗都已关上,那些窗,也能透光,但内外自然是不能看见的,她欣然,一步步地踏入温汤池。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在一个大池中嬉水,一切的心事都放开了。她在齐胸的水中沿边走,再探索着向中央。中央,水也不深,不会使人淹死在水中的。如此,她更加放心了,想到幼年时夏季在行旅中,看到路边的水塘中孩子们游泳,双足打起水花————她以双手紧捏着中央柱外的玉栏,尝试着双足打水,她试了四五次才能使身体半浮而打起水花。

    水的温度逐渐增高,但这一池温泉澄清,而且没有蒸气,她奇怪着,不过,她不去深究,她完全地被吸引了。再摸索到龙头附近,看到水中有一倾斜的玉床,她躺在上面,头与颈项在水之外,但水中的身体却会浮漾,躺不平实,起初,她有些怕,渐渐,她伸出一手,捏住旁边的栏杆,本身有了安全感,而且觉得很舒适。她合上眼皮,时时伸屈双腿而打水。

    时间逐渐使她习惯在一个大池的水中。由于屋内没有人在,她也自在得多,稍后,她在玉石的床上站起,看自己的躯体————许多人称赞她着了衣服时的美丽,而她,在有机会裎裸时,会欣赏自己不着衣服时的躯体的匀称美。

    一般生育过孩子的妇人,肌肉骨骼都会松弛,而她绝不,她至今仍是紧密结实的,她的小腹只稍为比未嫁前隆腴一些,皮肤绝无纹痕。她在直立着自我欣赏,觉得小腹稍为肥腴一些,与内身更加相称。

    在寿王邸,有时,入浴后,她会对着铜镜自照,但寿王的宅邸无论在洛阳、长安、城内、骊山,都没有如含珠殿现在所处那样好的环境,容她伸舒自如。她以目光搜索,希望能发现镜子,但是,没有!

    在自我欣赏中,她又把自己浸入温泉————人们说在温泉水中浸着,能使人延年益寿,不会生疮,也能使皮肤柔滑,在她的年纪,对延年益寿这一项是没有兴趣的,但是,对滋润皮肤,却看得很重!

    就在她嬉之不已之时,忽然,另外一头门户有声响,她本能地以双手放向胸前。但又立刻放下,她想到侍浴女————自己在仪态上不能作出外行相。

    在门响之后,有一个如磐的响音,她问:“谁?”

    “玉环,你在水中要泡多久啊?”是皇帝的声音。

    她一惊,本能地啊了一声,脱口说出:“你,你在偷窥————”说时,她的身体蹲入水中,让水淹到胸前,然后,注意声音传来的地方,那道发出声音的门,并未开启,但已隙开一条极为微小的缝,可以断定,不能从此偷窥,此外,她又无从发现甚么空隙。

    皇帝没理会偷窥一语,只笑嘻嘻地接着说:“可以上来了,你在水中泡着有半个时辰了吧?”

    她嬉水,自我欣赏,忘记了时间,皇帝一说,她才想到,接口说:“我就出来!”她往入口处的门走。

    有一名侍女的声音:“王妃请来这一边!”那是门稍微隙开的一边。她循声走过去,将上石阶时,门开了,只有一名侍浴的女侍在,引她走过一条极短的过道,进入另一室,又有一名侍女用一幅大浴巾裹她的身体,但只吸干她身上的水分便取下,指引她进入一个门帷。

    她不经心地进入帷内,一瞥间,她叫出————那是一个房间,皇帝赤足,着一件宽松的浴袍。而她,全身一丝不挂,她窘羞,欲退又不能。皇帝在她发出声音时,很自然地取过一袭衣,上前披在她的身上,并且说:“她们不替你着上衣服————”

    她和皇帝之间虽然也有过多次的偷情,她也曾设想到市井俚语:“奸夫淫妇”,自然有赤条条地相对过,但在她的心理上,那是畸形时间,而此刻则是正常时间。她为在正常时间里自己赤裸着被人看到而羞。本来就很热,羞,使她更热和出汗,皇帝为她披穿衣服时,她在羞涩中无地自容,终于,她偎靠到了皇帝身上。

    她的浴衣和皇帝的不同,皇帝的,是一种麻质物,而她,是一种丝织品,丝质色浅,似透明,而且,又不吸水分————此时的她,正在出汗。

    她要谴责皇帝,但是,羞涩得失措使得她依着皇帝,软绵绵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隆基强壮的双臂搂揽了一个娇慵的身体,徐徐移动到边上的榻边,坐下,吻她————她不曾有反应。此时,她双颊嫣红,全身似慵惫得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任由他吻。皇帝极为温柔,轻轻地吻,轻轻的抚摸着她那汗湿的身体,他表现了非常怜惜的爱。

    在热蒸、羞涩、松弛中的杨玉环,透了一口气,合着的眼皮抬了一下,再合上————她以为自己不看,可以减低羞涩的。但是,合上眼又太闷,因此,看了一眼,然后,她柔弱地低问:“你是不是在偷看?”

    “玉环,不是的————”他悄声说,又吻她流汗的颈项,徐徐接下去说:“当你进来时,我看到,这不算偷看!”

    “在此以前————”她的手伸出,在蒙昧中,插入他的衣内,摩挲着,又低说:“我在水池中……”

    每一个人,灵智和肉欲都会有分离的时候。

    每一个人,在被制造成的环境中,又都可能在顺应中孕育出一种情分。

    她和皇帝之间,不应该有情分的,被势所迫而致的肉欲关系,虽然蒙有情的外衣,但那只不过是一件外衣而已。如今,在恍忽间,在慵羞的松弛中,在环境的移易下,情与欲在结合中萌芽!

    这是寿王妃杨玉环在宫廷中度过第二个夜————昨夜,在恍忽中睡着,今晨,皇帝悄悄地起来,没有吵醒她,她起身时,已近午了,而且是皇帝进来把她唤醒的。

    在午饭后,她又入了温泉————皇帝也在浸温泉,但不是和她同一池,那是她坚拒同池。大唐皇帝在下午沐浴时,享受按摩,还睡着了约半个时辰。下午的时间很短,他们又各自在温泉耗去很久,出去时,差不多已近黄昏。

    皇帝和她玩了一次乐奏,宫廷中大乐师,被称为琵琶国手的张野狐,奉召入内奏了一曲。这是皇帝和她在一起,第一次面对正式乐工————皇帝顾到大体,在听乐时,杨玉环只在六尺外的偏席坐着。之后,是比平时为迟的晚餐,又之后,杨玉环兴致忽然来,仿张野狐的指法而奏了一曲琵琶,又在失望中抛开。然后不久,他们进入了温暖的房间————直到如今。

    他们的精神很好。

    现在,他们的确象一对情人,失去了尊卑和年龄的距离,又由于她在未嫁之前是完全地民间的,一个普通贵家,和宫廷生活有极大的距离,当她不再有顾忌时,谈话和行动都伸向广阔了,有许多,且为皇帝前所未闻。

    在夜谈中,皇帝恬然想到了昨天上午杨玉环进来时,样子很不高兴,偶然念及,他问了。

    她已浑然忘却,笑着说:“没事了,你一早就把人找来,我不高兴!”

    “我不知道你睡到什么时候起来————是否都象今天?”

    “不,今天是特别晚,平时要早些的,但也不太早,我又不必上朝,何必早起。”她说,忽然想到,倏地起来,双手将皇帝推倒,急说:“我差一点忘了,我昨天向着你,要发脾气,被你蒙混了过去!”

    “什么事?”皇帝被她推倒,躺着看她,欣然问。

    “你派内侍、侍女来寿王邸监视我,岂有此理!”

    “啊!冤天下之大枉,我派人来服侍你,也便于传消息,那都是我身边最可靠的人,怎么,你会想到监视?”

    于是,少有世故的杨玉环说出:“不是我,是他————他!”于是,她笑了起来,把寿王于晚上爬窗而入的事也说了出来。

    于是,皇帝大笑,她也大笑,他们相互抱住而翻滚着,帷外的值夜侍女也耸动地听着————相对默笑。

    ————这是不应该说的,更不能把它当笑话的,然而,在松弛和感悦中的他们,忘却了伦常,也无视于现实问题,将此作为笑话趣事。

    大唐皇帝在骊山温泉住了十八日,才回长安。

    这十八天,是他一生中最欢畅的时间,他在到达的第二天,把媳妇召入宫中,同过四夜,放回,但隔了一夜,他不能耐,又把媳妇召入,此后,杨玉环一直到离开时才回到自己的丈夫那边去,中间,她只有在一个白日回过寿王邸,而时间又很短促。

    经过这一次骊山行,偷情关系无法再继续,如何改变杨玉环的身份,成了当前最大的问题。李隆基虽然不顾一切要得到杨玉环,但他并不昏聩,体制方面仍要照顾的,事实上也必须有一个转向的手续。

    在回到长安城的当天,皇帝就找高力士到私室商量如何迎杨玉环入宫。

    这一问题,在骊山温泉宫时就曾提出,皇帝、高力士,还有玉真公主,都想不出一个自然、合礼与合理的方法,现在,高力士也同样没有办法,在正常情形下,总不能使寿王出妻,而且,使寿王公开出妻,杨玉环也不能入宫。

    皇帝和高力士商量了半个时辰,无结果。于是皇帝命高力士召杨玉环入宫,高力士劝止了————因为在长安城中的内宫过夜,实在不大好,事必传开,何况此时已近黄昏。

    李隆基在无可奈何中忍住了。

    但在次日午前,朝散后,内侍报告,玉真公主请见,在等待着。皇帝料到,这必与玉环的事情有关,他推后了与李林甫的谈话时间,匆匆入内。

    玉真公主一见皇帝,立刻就说:“昨夜,我想出了一个办法,让寿王妃做女道士!”

    “让她做女道士?”李隆基沉吟着:“她好好儿地,用什么理由出为女道士呢?还有,她作了女道士,也不能入宫,依然要偷偷摸摸,我还可以忍得一下,她会不肯的,这回在骊山,玉环就问过:‘皇帝,你怎样安排我?我没面目再在寿王府住了!’小妹,这是实情啊!”

    “我的皇帝大哥,昨夜,我把一切都想好了。第一,玉环做女道士,不象我,也不象另外一些人,她要有一个特别的目的,作为以身奉献而入道————”

    “哦,奉献而入道,为谁奉献?”皇帝听出了契机,很急,截断了玉真公主的话而问出。

    “陛下,正月初二是我们的生母窦太后的忌辰,让寿王妃以此日为奉献,为不幸而惨死的故太后荐福,自请度为女道士,代陛下尽孝,再者,以为太后荐福之故,女道观可以名正言顺地设在宫中。”

    皇帝思索着,这并不太好,但是,这又是一条出路,终于,大唐皇帝照着小妹的建议而做了。

    次日,知内侍省左监门大将军高力士奉皇命,正式和寿王谈判,嘱咐寿王献妻,他教导寿王着王妃亲自上表求度为女道士,而且,强调以故太后窦氏之故。

    昭成顺圣皇后窦氏,是大唐皇帝李隆基和金仙、玉真两位公主的生母,也就是寿王的亲祖母。原来,已故的睿宗皇帝李旦的皇后应是宁王的生母刘氏,但宁王没有做上皇帝,他的生母死后虽然也追尊为太后,而实际上却以窦氏为正,可是,官史的记载,刘氏又必然列在窦氏之前,玉真公主的确有其特出的才智,她想出命玉环为窦太后荐福,有两大理由:一、刘太后和窦太后都被女皇帝所杀,到女皇帝被废死,刘、窦二人才在洛阳招魂拟葬,由于以上的原因,有一个至亲的人入道为之荐福,依道家而言,是至上的功德;二、刘太后也生有一子二女,却无人入道,窦氏生前地位低于刘氏,死后虽因儿子为皇帝而尊,但排名仍居次,现在,她除有一个亲生女儿入道外,再有一个亲媳妇为她入道,在空灵方面,她的尊荣比实际要更来得大了。

    高力士技巧地向寿王作了提示。

    寿王自然接受,自己写好了一道表文,命妻子照抄。杨玉环对女道士少有好感,最初拒绝,但寿王一再求她,她在无可奈何中只得照抄。寿王则以最快的速度把妻子的表文呈入。

    事到如今,他们对此无可避免之事,已不再有悲愁感。

    杨玉环把自己的故事坦率地告知魏来馨,并且托她照顾自己所生的两个孩子。一念及孩子,玉环就不免于伤心。

    生长在宫廷的魏来馨,深明皇家的一家,她思索着说:“王妃,我这样想,如果你入宫后,再生了孩子,那末,我猜测,在宫廷的纪录上,这两个孩子的生母,只怕会改成我!”

    “为什么?”她不解。

    “王妃,倘若你和皇帝生了儿子,与寿王殿下是兄弟行,现在的两位公子总不能同母而为叔侄啊!因此,只有改一改出身!”

    她怔忡,喃喃自语:“这也可以改变的吗?”

    “有什么不能,皇帝要在宫内做这样的事,轻易得很。王妃,你以为皇帝的起居志,史官的纪录,那些称为永传后世的东西,是真的么?不,从太宗皇帝那时起,就常常被修改了,倒是女皇帝,不大理会史官的纪录,听说,那是她瞧不起这些。”魏来馨喟叹着:“他日,你到宫中,就会知道!”

    “来馨,我想,我以后不再生孩子了,你帮我好好照顾这两个。唉,我不曾生得一个女孩————”她喃喃说,表现了惆怅,由于自己和皇帝的关系很密切,在一些看来特殊的人物面前,她不必避忌个人感情了。

    寿王妃杨氏,受宫廷正式的传召————由内谒者来迎,有仪仗、宫中执事,典体壮严,寿王和王妃虽然事先获得通知,但由于特殊的关系,他们并不重视,也不去谈它,直到正式仪仗到了寿王府,李瑁才感到意外,杨玉环本来只着常服,但因是正规的迎召,匆促间换了吉服,她弄不懂是什么事,内心在抱怨皇帝多出花样。

    内谒者依照诸王妃、命妇入朝的礼节,车迎寿王妃至内侍省,经由内常侍,再经由内侍省少监,唱呼入奏,步行至内殿,晋见皇帝。

    皇帝左右有侍从多人,她依照指示而行大礼,由司言代天子询问,及说明召见之意————那是因为她自请作女道士的事,之后,皇帝官式地说了嘉许之言。她谢恩。再由司言依例问了一些事。杨玉环有些闷气,忍不住,抬头正面看皇帝————皇帝正坐,没有什么表情,两边女官、内侍,有十人以上,后面,又排立着约十余人,她本来想笑一下,或者捉弄一下皇帝,但宫廷壮严的气氛,使她不敢造次。

    于是,她沉着地依制行事和行礼,然后,皇帝命赐食于王美人处,司言传晓,由内谒者指导谢恩。

    皇帝先退,寿王妃依宫廷制度而跪送,然后,她被引往王美人处————自从杨玉环成为寿王妃之后,这是第一次单独依传统仪式朝皇帝,新婚朝见,有武惠妃在,而且仪式也不如今日那样地隆重。

    在另一所宫殿,王美人迎着她,免除一切礼仪而入内室。

    杨玉环以为皇帝会在,但没有,她略进小食,就问王美人,自己可不可以就此辞退,因为吉服穿着已久,不大适意。王美人告诉她赐食的节目只是带一些宫中食物回去,并不是留她在宫吃饭。这使杨玉环失笑————她和皇帝的关系,王美人是知道的,因而彼此都很自然。

    她出宫了,依然有仪仗队,诸门户出入都有专人记录,她从而认识了宫廷生活的另一面。

    次日,她奉召,秘密入兴庆宫和皇帝幽会————她为昨天的故事而向皇帝发了一阵带喜悦的牢骚。

    皇帝对她说:“这是先圣前皇定下来的礼,我照礼行事,内外史官,都会记下昨天象做戏的那一场节目。”

    “今天呢,他们不会记了?”她摇头:“这多虚伪!”

    “没有那么虚伪的东西,皇家就少去了尊威,也用不着养那许多人————你想,昨天你入朝一次,内内外外,服务人事该有两百人吧!把看门仪卫和后备的算上,还不止哩!劳动那多人,就为了记下这么一件事在簿册上!而这,又是为了写历史,我们在制造历史!”

    她听了,忽然稚气地以诵书的口气念出:“历史,历史,吾知之矣!”

    有最高权力的人用各种方法创造历史,其余的人便为此而服务。

    大唐王朝有名气的人才,官中书舍人、知制诰的孙逖亲奉皇命,以起草度寿王妃杨氏为女道士的诏书。

    皇帝以充满感情的口气向这位才士说:自己早年丧母,欲尽孝而不能,今幸有寿王妃,贤媳,知朕心志,自请度为女道士————他嘱咐孙逖审慎落笔,那是暗示,不可因此而侵犯自己的祖母,伟大的女皇帝。母亲虽然为祖母所杀害,但在儒家所提倡的孝道理论上,无论如何不能因母而损及祖母。再者,女皇帝祖母虽然是推翻的,但是,她依然受到广泛的崇敬。

    开元皇帝以孝治天下,又友于兄弟。这位才士感动得为之俯伏而叫万岁。孙逖不是进士出身,但进士们无人敢于轻视,他出身于开元二年一个特别的考试科目,称:“手笔俊拔、哲人奇士、隐沦屠钓及文藻宏丽”科,且为第一名。廿余年来,孙逖和颜真卿、李华、萧颖士齐名,被称为四名士。

    于是,孙逖写成了“度寿王妃为女道士敕”如下:“敕,至人用心,方悟真宰;淑女劝道,自昔罕闻。寿王瑁妃杨氏,素以端懿,作嫔藩国;虽居荣贵,每在精修。属太后忌辰,永怀追福,以兹求度。雅志难违;用敦宏道之风,特遂由衷之请,宜度为女道士。”

    这一道简明的敕文引起了小小的震动,诸皇子间有错愕感,人们因寿王妃的求度为女道士而生出许多种联想————有人以为寿王有可能被立为太子,另外的人以为寿王妃指明以太后忌辰而请入道,可能暗示着将会有新的政治上的斗争,女皇帝武氏一直和她的集团,仍有残余人物,是否要将之一网打尽呢?因为太后是为皇帝所杀……

    至于在朝廷,中书省方面由孙逖传出,大家为皇帝的孝思而感动,但同时也有人以寿王妃人道为不可解————同时,寿王妃的美丽,又因此再被广泛地传布。

    这是开元廿八年的风雪残年,长安很冷,百官又为过年而忙,寿王妃杨氏入道的敕书,恰于此时公布,自然,那是由于年初二即为窦太后的忌辰之故。

    在杨玉环的家中,杨玄璬和他儿子杨鉴,都陷在不自然的缄默中。

    大唐皇朝的女道士,行为多受人议论,而杨玄璬以儒术名家,对女儿的出为女道士,很不舒服,再者,女儿于事前完全不曾通知本家,也使他为之遗憾。

    他和儿子都猜不透是什么事故促成女儿如此。

    他们父子有隐隐的不安,但杨鉴的妻子承荣郡主则认为是喜事,她说明,寿王妃如此入道,是被特别看重。

    大唐开元二十八年除夕。

    繁缛的宫廷和朝礼之后,每一家人都在自己的家门之内团聚。

    寿王邸的情形很黯淡,在晚饭之前,寿王妃看了两个儿子,回自己的房间,独自哭泣。不久,寿王来了,请妻子同去主持一项本宅的祀神礼。

    她拒绝,但当寿王默默转身时,她忽然叫住丈夫,在流泪中说:“你等等我,我去!唉,这是我在你家中的最后一个除夕,从后天上午起,我就不再是寿王妃了!”

    李瑁一阵心酸,强行忍住,他不欲在大节日流泪。

    祀神礼成,是团年饭,有乐伎演奏,场面合于制度的热闹,但是,寿王夫妻的心情却很沉重。他们在强颜欢笑中吃完了晚饭,再去看年夜灯,又举行了除岁的祀典。这时,下雪了。

    当寿王赴大厅去接受从属的辞岁之礼时,杨玉环独自走向后园,立在廊下,看黑夜中漫天飞舞的大雪————灯光映雪,构成一幅美丽的图画,可是,她的心情却极为低沉,思念有似雪花地飘落。

    她在这半年中周旋于父和子的两个男子之间,浑浑噩噩,但临到一年将尽的时候,又想到从年初二的清早开始,自己将离开这一所住宅,以女道士的身份侍奉皇帝,将来如何,她不知道,寿王、咸宜公主,都有一套计划,她有时也迷离于他们的计划,但仔细想想,又觉得很空虚。

    再者,她又有私人情感上的问题,她和皇帝在一起很快乐,但认真检讨,自己总是爱寿王的,那是正式夫妻,然而,要乖分了。

    在寒风中,她又流泪,她完全不知道如何自处。

    时间徐徐地过去,园中地面上,已铺了一层白雪,她仍呆立着————于是,寿王出来了!她看了一眼,没有出声,寿王同样默默地挨到了她的身边,渐渐,他把冻得很冷的妻子搂住。他也呜咽着低唤,由于冷,他搂了妻子一阵,劝她入室,她问:“我们到哪里去?”

    “内书房,我们相对,总可以的————”他泣不成声。

    ————寿王妃在斋戒期中,不能和丈夫同住一间房内,乖分的夫妻,在最后相处的几夜,无可能相亲。

    于是,他们入了书房,在暖和中相偎,有时流泪,然而,彼此无言……

    恩爱夫妻,在相对流泪中度过除夕。这是他们结婚之后,在一起过第五个除夕。但是,他们的婚姻,并未满五年,恩爱夫妻,在不足五年的时日中,自武惠妃故世之后,他们的欢乐总被一些阴暗的影子蒙上,最近一年,更是在百忧相煎中,欢乐,已然是自我迷醉式的了。

    这是帝皇家的人生。

    年初二,长安城雪后晴日,曙色微茫的时分。

    有一队禁军兵士在入苑坊中列队,此外,宫闱局令一人,丞一人,随从四人,内侍八人,率两辆车,停在入苑坊门外,典直郎一人,随从二人,则在寿王邸大门外等待。

    不久,报时官到了————又有一乘车随之而来。

    寿王府的大门徐徐开启,仪仗队也于此时到达,同来的太常寺少卿一人,着了正礼服,壮严地与两名从官,首先进入寿王邸的大门,入正厅。

    在大门尚未开启时,杨玉环已打扮好而在等待了!但是,当报时官的声音传入时,寿王妃忍不住了,失声而哭。她的左右,有宫廷派来的内侍、女官,以及宗正寺,崇玄署的官员,还有太常寺的一名太祝。在此时哭,多么不适宜!而所有的人,也因她的哭声而惊动————寿王正欲向外走,为之面色大变,连忙回身————此时,杨玉环不再顾忌宫廷隆重的大典礼,她起身,叫了一声丈夫,迅速地向内走。

    寿王惶恐无比,但他又不能不相随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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