哮天犬不屈不挠地伸出脑袋,正对上杨戬畅快至极的笑:“你懂什么,若是不装成怒不可遏的模样,那婆娘怎么会罢休?”
展昭微笑:“想来是她玩心重,总之她喜欢,也由得她了。”
“怎么了?”展昭慢慢站起身子。
“小的们也是奉命行事,还请真君行个方便,不要让小的们难做。”广目天王说这话时,的确是很为难。
展昭将客栈客房的窗牖微微启开了一条线,犀利的目光久久停驻在对面檐下那个行藏诡异的斗笠人身上,唇角泛出一丝冷笑,而后不动声色地闭窗。回转身时,客氏母女正坐在床上,瑟缩着抱成一团,目光中透着惊惧不安。
然后就有人改称孤岭山叫半岭山,因为它只剩一半了。
哮天犬在府邸外张望了许久,才看到杨戬步履如常地过来,它一溜烟样迎上去。
展昭知道客氏母女在被客万卿拘囚时受了许多苦,与她们说话时,便自然而然带了几分亲和:“客姑娘,这里是夜市,每晚有百戏出演,到晚上时,还要热闹许多。”
“不是,真君可能还不明白。”月老耐着性子,以秀才的条分缕析去对阵杨戬,“王母娘娘的意思是端木上仙这一世无情无爱,所以端木姑娘没有红线。展昭有了红线,我在给他牵丁家的女儿……”
白玉堂忽地想起什么,笑得贼兮兮的:“说起来,你还承我们三哥一份情。”
那人只觉耳鸣如蜂,头昏脑涨,旋即软软瘫在地上。
话未说完,噌的一声回剑入鞘。那人方舒一口气,展昭剑鞘闪电般点至,未及反应过来,耳门、百会两处大穴已被点中。
“你这姑娘,怎么跟个水桶似的,说哭就哭?”张龙无奈,然后点点头。
“游愿?”杨戬眉头皱起,“端木在人间没有庙宇,亦没有什么广为人知的功德,怎么可能会有平安祈福愿……”
一针。
“哎,小五哥。”丁月华不乐意了,秀丽的瓜子脸绷了起来,“什么叫我也来凑这热闹?人家三哥可是正经给我们丁家下了喜帖,我和两位哥哥才巴巴赶来送贺礼的。”
“他们说,织女和牛郎并没有分开。织女被抓上天之后,牛郎带着两个孩子追了上去。王母娘娘勃然大怒,拔下头上发簪,在他们中间划下一道银河,两人隔河相望,苦无聚日。后来天上的喜鹊看不过去,在每年七月七日这一天,衔彩线织桥,两人得以每年相聚一次,以慰相思之苦。”
过了许久,他才淡淡道:“尽人事,听天命吧。”
“你不说,谁知道?”
哮天犬哼了一声,抬着下巴颏儿看列位医圣:“打哪儿来,回哪儿去,都认得回家的道儿吧?在下就不送了。”
展昭语气温和:“开封会热闹许多,若得了空,晚上可以到夜市逛逛。这里的百戏很出名,有杂耍、顶缸、焰火戏、傀儡戏……”
守在外头的兵卫小跑着过来,将牢门锁上。
后来刘婶来了,看见他时,也问他:“展大人,不是说姑娘在开封府住吗?我去找了她几趟,怎么不见人?”
华佗战战兢兢接过丝线,对着针眼穿了几次都穿之不过。杨戬抬起头来,冷冷看向四周黑压压的天兵天将,目光最后停在四大天王身上。
华佗仙吓得不敢再动针。
“客姑娘?”展昭微感讶异,“不是派张校尉带你们去休息吗……这里……不好乱走。”
他仰首大笑,以至于笑出了眼泪。
“哦,玉帝,对了,玉帝。”杨戬笑声渐歇,他指了指华佗仙一行人,“他们就在这里为端木医治,你们谁都不许动,敢动他们一根汗毛,我拆了你们的骨头。至于我……”他掸了掸袖上的尘,“随你们上殿,面见玉帝。”
“人品怎样?”
“是啊。”经此一提,小义也有点吃惊,“神仙娘娘去哪儿了,怎么这么久都不回来?”
哮天犬紧张起来,屏住了气,瞪大眼睛看云丝走向,眨都不敢眨。
他拨开众兵卫,气势汹汹地走到近前,低头那么一看……
“照我说,自然应该夺她仙籍,这样的神仙,留在上界也是祸害。不过成了凡人之后,也该叫她好好吃点苦头,叫她受贫病之苦、爱不得,她才真正知道厉害。”
见旗下的兵卫扰攘,多闻天王很不满:“随它去,跟这种小角色计较什么,一点天兵天将的样子都没有。”
看到气喘吁吁的敖顺押着巨大冰棺急急而来,四大天王更是觉得无趣。
“小五哥!”
又有两日的行程,快到开封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正是清晨时分,薄雾漫张,青石板路上积了一层水渍,走不多久,鞋边和衣裳的下摆处尽数湿了。
“展大人那么好的人,怎么会福气太薄?”客子芹觉得自己很不争气,眼泪像脱了闸的水,就是止不住,“展大人要祈什么福?让端木姑娘回来?起死回生?可以永永远远不分开?”
客子芹收回目光,茫然地看着又是无奈又是气恼的张龙:“展大人喜欢的姑娘,不在了?”
织女淡淡笑笑,将摇轮摇得吱呀作响。
杨戬踩着齐到脚面的肮脏积水走在阴湿牢狱的过道间,看守天牢的兵卫殷勤地打着灯笼给杨戬引路:“真君这边走,这边走,尽头那间,就是了。”
哮天犬心里咯噔一声,心中转开了小九九:华佗仙是大夫,他走了,又回来,还念叨着端木上仙的名字,莫非?
月老可能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张了张嘴,不作声了。
相对客氏,客子芹要轻松很多。到底是女儿家年轻,又是头遭到开封,看着什么都透着新奇,忍不住拽住客氏问东问西:“娘,这是哪儿啊?这才早上,怎么那一片还张着灯笼,这么热闹?”
“一表人才……”
年轻的姑娘,脑子里终究还是离不了美满结局的调调。
哮天犬打了个突,小心翼翼观察着杨戬的脸色,语气尽量委婉:“还是老样子,医圣们都束手无策,说是……”
“年少有为……”
“子芹,你吵不吵啊?”厢房里间,正要入睡的客氏迷迷糊糊地责备了她一句。
这两个老小子,还真不嫌累,哮天犬一肚子的没好气。
“我说,你不说,谁知道?”杨戬慢吞吞地把话给重复了一遍。
王母娘娘眸中掠过一丝不悦,这丝不悦在目光触及杨戬之时,更是转作了厌恶:玉帝这个外甥,她素来不喜。往日里他自己嚣张也就算了,带了个不知哪儿来的妹子,居然违逆天条,如此嚣张。这口气,她实在咽不下去……
“展昭,有日子没见了。”来的果然是白玉堂,只是这一回,怀中抱的不是剑,是大大小小的大红礼盒。
“天命如此,大哥……尽力了。”
“那个,主人……”哮天犬小心翼翼,“端木上仙落棺,真的不去看看?”
“不是吧,”白玉堂大叫,“去延州?”
太上老君吓了一跳:“除去仙籍,这个……有点重了吧,二郎神,她怎么说,也是你的妹妹……”
客子芹立刻压低了声音,还是忍不住抽抽噎噎。
“杨戬!”是广目天王愤怒的声音。
客子芹没有留心张龙的话,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个错误,很是忐忑地看着展昭。
一片默然之中,太上老君出来打圆场:“玉帝,二郎神说得不错,端木上仙封印冥道,当记一大功,但是她妄动生死盘,又确是犯下大过……依小仙所见,莫若功过相抵,就此……算了吧。”
“他一个人,带着两个幼子,生活多有不便,再娶也在情理之中。”
四方仙算是天庭的巡卫,常年在云气之上游走,杨戬对此倒不陌生:“然后呢?”
缝合,第二道针线。
更可气的是,玉帝居然还很认同杨戬的说法。非但如此,他还很是嫌恶地瞪了王母娘娘一眼:“堂堂王母,母仪三界,动不动要烧要劈,还有没有点仪态?”
他还梦见她死了,鲜血染红了洞口的雪地。
哮天犬还未说出的话咽了回去,它全身发僵,尤其是脖子,以至于居然不能扭过头去看发生了什么事。
杨戬心头一热,待想说什么,织女已经回到织机前,辄辄辄的织布声重又响起,单调而又重复,像是从未停过。
回到厅堂门口,正见到杨戬缓步出来。
“惊才绝艳……”
刘婶知道自己说得造次,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当然,这都是我们这些人的粗俗话,展大人是官儿,自然是,嗯,不会的……”
织女笑笑,似乎离不离开这里,对她来讲已经无所谓了:“真君,这就是天庭,不惜动用千八百年的时间,把你的欲望、怨气、真心、爱恋,通通磨得干干净净,终于造就一方清静之地,造就这许多行尸走肉。依我看,还不如坠万丈红尘,爱一场、怨一场、哭一场,然后饮一碗孟婆汤,前尘两忘,来得痛快。”
“不、不是……我跟随主人这、这么……多、多年,就没给人准备过后、后事……没有经、经验……”话到一半赶紧扇自己嘴巴子:自己说的果然不是人话,听起来就跟是抱怨真君没死过,所以自己从来未曾得到过操办丧事的经验……
“端木,”他看进她的眼睛里,“以后的路,要自己走了。”
三针。
她的手在机杼的织丝上拂过,十指一直滴血。杨戬曾经听说过,为了给织女应有的惩罚,她拂到的织丝,全部是荆棘。
惨白的煞气冲撞着最后一根游愿。杨戬目不转睛盯着这根游愿,声音压得很低:“展昭,她为你启生死盘,你应当能为她扛住这三针的生死盘煞气,希望……我没看错你。”
“当时,四方仙还攫取了几缕给小仙看。”华佗仙毕恭毕敬地把手上的丝缕递与杨戬细看。
丁兆兰、丁兆蕙对视一眼。
多闻天王喜出望外:“如此,多谢真君成全。”谢完了杨戬,两人拔腿就想往门内走,杨戬在背后凉凉的一句话,钉子般将二人钉在了当地。
“杨戬!”王母娘娘怒极反笑,“这个也不好?”
“我就……我就随便找个蓬头垢面看不出面目的女子,跟娘娘说那就是端木上仙,被贫病折磨得……都不成人样了。”
华佗仙得了指令,咬了咬牙,继续下针。
“你个死猫,你又不会打仗,延州是有多稀罕你?我三哥成亲你都不来,你信不信下次你和那个什么木头成亲,我也不去!”
下山之后,展昭惊讶地发现,孤岭山的山头被削去了半边。
对展昭而言,这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了。他秘密出了兴州,顾不得身上的伤,星夜赶回了开封府。
一时间人人茫然,摸不清杨戬是在打什么主意。按理说,端木翠是他的妹子,功过相抵,不是正顺他的心意?
杨戬心中叹息一声,端木翠单薄的身子在他怀中颤抖得厉害。她抬起头来,一双大眼睛里盛着满满的自责和不安:“大哥,我妄动生死盘,玉帝会不会责罚你?”
“那就好。”杨戬没有看他,伸手轻轻拂过端木翠冰冷的面庞,“盖棺,走吧。”
客氏母女听到动静,仓皇地拥衣奔向窗口的时候,街面上那场短暂的打斗已然偃息。展昭面色冷峻,长剑递出,锋刃轻触那斗笠人的脖颈。那人胸膛起伏得厉害,喘息的动作大了些,颈上立时多了一道血痕。
第二是月老祠。
“你们哪只眼睛看到我拦着你们办差了?”杨戬双臂一抱,俨然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白玉堂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没被这么多人同时这样念叨过,屁大点事,自己不会决定吗?都来问爷,爷是婚庆民俗大全吗?
“主人,听说你今日在金殿上气得不轻啊,连玉柱都被你踹翻了……”
他听当地人议论,就在前一天,不知为什么,孤岭山发生了山崩,天上异光闪耀,半边山体都被削了去。当时有很多西夏兵在搜山,躲避不及,最后一清点,有十来人被埋进去了。
“哥哥们若不为她把关……”
他的调子转作意味深长:“请罪之前,先要邀功。”
天庭,七天后,司法天神府邸。
王母娘娘被呛得说不出话来。
哮天犬咽口水:“主人,这个可以试试,真的可以。”
“那……那……”哮天犬结结巴巴,“埋了,还是烧了?”
杨戬大踏步往内院走,刚进月亮门,就看到一身素白里衣的端木翠扶着门楣站着。她未绾发髻,长发披散下来,更显得一张脸苍白瘦削得厉害,眼睛里倒还是黑亮有光的。看到杨戬进来,她眼圈一红,松了门楣朝他走来:“大哥。”
“你是说那群子酒囊饭袋?”杨戬似是动了怒,“不错,七日里好酒好菜伺候着,也没见把人给我救活,枉称医圣,白受了世间香火。我没把他们的庙宇砸烂,算是很给面子了。”
“那好。”王母娘娘站起身来,“夺了端木翠仙籍,知会月老和掌困疾贫病的神仙,端木翠在凡间一世,受贫病之苦,无情无爱。”
“二郎神,你看呢?”
“不怕,我们先看看人。”
“姓甚名谁?”
“不是为他讲话,只是看开了,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织女慢慢踩动脚踏,“谁不想辛劳一日,回到家里有热腾腾的饭菜奉上?谁不想家中有人缝缝补补,内外打理?谁不想入眠之时,身畔有相伴之人?孤守那一份寂寞,一年可以,两年可以,十年呢,二十年呢?人生苦短,他想过得适意些、舒服些、美满些,人之常情。”
杨戬声色俱厉:“就是因为我是司法天神,才更加不该庇佑她。之前娘娘也说了,妄动生死盘,她是开天辟地第一人,若不严加惩治,只怕之后的神仙,更加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轻快的悦耳声音,白玉堂头也不抬:“丁小三,你也来凑这热闹。”
那一瞬间,杨戬有把它踹到开封府给包拯守门的冲动。
“不是,真君。”华佗仙咽了口口水,“当时,小仙已经离了天庭,驾于云气之上,恰好遇到了在天上四处巡游的四方仙。”
客子芹兴奋起来:“她不在开封吗?我能见见她吗?展大人,你人这么好,那姑娘一定也是个好人……”
“织女的云丝。”
他沉默半晌,轻声道:“那是展昭的?”
哮天犬顾不上去追敖顺,两手叉腰,嗷地就来了一嗓子:“给我站住!”
“凡人的生活困苦,承受不了太多的苦难和悲剧,所以,他们总爱世事圆满,这样,即便目下困顿,将来,总还是有希望的。”
“主人不用太担心。”哮天犬比杨戬乐观,“去取云丝的时候,织女娘娘说了,这怕是她织过的最好的云丝了。”哮天犬说完,小跑着跟了过去。床上是端木翠的尸身,面色如常,但胸口处一个血洞,血渍经久不干,若是留意,还能看到时不时横冲直撞的白色煞气。
开始时,他是真的睡不着,后来,很怕睡着。因为每次睡着了,他都会做一个同样的梦。
“我们找来找去,都找不到。公孙先生把全开封的花市都跑遍了……大家都怕展大哥回来会问。”张龙念起往事,眼圈不觉就红了,“后来展大哥回来了,我们你推我我推你,不知道要派谁跟他说,哪知展大哥笑笑说,端木姑娘已经不在了。”
织女的容貌还是很美,不输于凡间任何一个娇美的女子,但是眼睛里透出的深重疲倦和憔悴,又让人觉得她已是沧桑的老者。
“这个不好。”
“小神不敢僭越,要怎么惩罚端木翠,还是要凭娘娘做主。”
“那你呢?”杨戬定定看着她,“后悔吗?”
他伤得很重,但是不足以致命。他约略包扎了伤口,扶着洞壁挣扎着往外走。
“这怎么可以!”王母娘娘尖细的声音响起,“妄动了生死盘,就这样一笔带过了?”
“怎么着?他还能咬我不成?”杨戬一句话就把哮天犬给呛回去了,“他要是真敢咬,不是还有你吗?”
“哎哎哎,真君,你没懂我的意思……端木姑娘没有红线,所以不用牵,牵的是丁家的女儿……哎哎,真君,牵一根就行,不要浪费我的红线,哎,真君!”
“你方才说,会时不时替我上香祈福……”展昭犹豫了一下,“为我就不必了,能不能,帮我为一位朋友祈福?”
杨戬心中咯噔一声。
回到开封府,又是异样忙碌。将客氏母女交由张龙安置后,便去向包大人报备此案,包拯听得浓眉拧起,为官多年,这样的案子办得也不在少数,但不知为什么,每次听到,仍是忍不住火烧中庭。
“出牌,出牌,我要赢啦!”小青花双目炯炯,激动得满目放光。
“干吗?”白玉堂眼一横,“你俩有什么心思?”
收线。
包拯略略点头:“展护卫,此趟辛苦你了。”
哮天犬悄悄扒上庭院的矮墙,将脑袋探出那么一点点,看远处天兵天将剑戟如林。
“什么样的线都试过了?”
厢房里,张龙尽量简短择要地跟客子芹把事情讲了一遍,然后一脸无奈地看着她哭得稀里哗啦。
“大概……还要三针。”
“是请罪。”杨戬微微点头,“不过……”
听到家丁的来报,白玉堂先是一喜,继而皱起眉头:“什么叫南侠展昭的贺礼到了,人呢?人没来?”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娘娘若要看证据呢?”
“让他们让一让。”他语气平和得很,“挡着我们的光了。”
“冥道一开,上古妖孽作乱,伏羲女娲尚在沉睡,目下的大小神仙,谁有那能力扛住这一场浩劫?届时人间腥风血雨,万里白骨。端木纵有千般不对,她总是力挽狂澜,为众生消弭了一场无形的危难,是也不是?若说这不算是功,我真的就奇怪了,这都不算是功劳,什么才能算是功劳?”他说得不紧不慢,偏偏每一个字都如利箭,直插利害之处。
杨戬不动声色:“小神只是说听凭娘娘做主,并没有说娘娘做主之后,小神就不能反对。娘娘,端木跟织女不同,织女天生擅织,端木则出身武将,跃马扬刀。让端木去织布,岂不是荒唐?”
“公孙先生!”展昭哭笑不得,“喝了公孙先生的药之后,不是就好了?”
欢快的声音,展昭诧异地抬头,正看到客子芹快步过来。
“你你你……”广目天王气得说不出话来,“你逆生死盘而动,就不怕玉帝发下雷霆之火……”
“祈福的话,放在自己心里不就行了?”客子芹多少有点不理解,“为什么要找那么多人?人家可能根本就没见过端木姑娘。”
织女笑了笑,手上的动作不停:“真君是个大忙人,怎么会有空造访这里?”
“就说一切都如娘娘所愿。”
“真君!”杨戬都快走出过道了,身后忽然传来织女的声音。
“不如就依娘娘的……”
他看着展昭合上眼睛,听着他的呼吸声慢慢变得匀长,这才吹灭了灯,轻手轻脚地退了开去,轻轻掩上了门。
“啰唆!”杨戬面色一沉,夺过月老手中的红线,也不分是几根,自己上手去牵。
“烈焰焚身,是惨烈酷刑。端木翠之前总算是有功,即便现在要罚,也不适宜用这类火烧雷劈之法。传将出去,于娘娘的胸怀威仪有损。”
“哦。”织女的语气很平淡,似乎杨戬口中的织女跟她毫无关系,“凡人编派我些什么?”
“展昭这个臭小子,也算是做了件人事!”
它在一旁哭得稀里哗啦,一边哭一边抽噎:“太感人了,连我这样铁石心肠的狗,都被感动了……”
“在这里织荆棘,一年,我并不服气,觉得真心相爱没有什么不对;十年,我不服气,觉得我与牛郎相守一场,到底值得;一百年,我还是有怨气,就算爱上凡人,没有伤及别人,有什么罪过?五百年……”
玉帝沉吟了片刻:“二郎神,依你所言,这功,应该如何赏?”
“五爷,梁上的红绸子好像扎得不牢靠……”
回府之前,他去了端木翠的家里,在那里守了三天。
“白兄息怒。”
展昭笑了笑:“端木已经不在了。”
“刚醒,在里面,什么都还没敢跟她说。”
客子芹一下子愣住了。
琴上音忽然全盘止歇,只剩下最后一根游愿,亮得刺眼。
杨戬有些动气:“娘娘,端木去死,并非抗拒分离,而是她不忍心展昭去死。若非走到绝路,谁会愿意去死?你口中的以死相抗,跟端木的死,根本就不一样!”
“那展大人还让我为端木姑娘祈福?”客子芹拿手背拭泪,“这要怎么祈?”
他没有说完,话中有话。
“小仙、小仙明白了。”月老咽了口唾沫,“我不说,没人知道。嘿嘿,我不说,没人知道。”
梦里,他总会回到西夏,那个孤岭山冰冷的山洞里。
展昭点头:“我记得。”
在这样的寂静之中,展昭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咔的一声轻响。
“姑娘?”客子芹的脑子快速转起来,“展大人,莫非是你的……心上人?”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人形看,他觉得那个身形和那个名字,熟悉得就要呼之欲出了。
杨戬将丝线递与华佗仙:“开始吧。”
再然后,他看到了自己终生难忘的一幕。
“客姑娘!”路过的张龙听到这番对答,又急又恼地从后面抢上来,“后面是大人的书房,你不能乱走!”
“说啥?”哮天犬好奇,把脑袋凑了过去。
杨戬慢慢起身:“端木的棺椁,走到什么地方了?”
几人唧唧喳喳一通议论,其间增长天王瞥见哮天犬满目狐疑地看这边,赶紧以目光示意众位兄弟再将是非之语调低八个音阶。
“魔礼寿,”都是西岐伐纣时实打实在战场上碰过的,杨戬毫不客气地直呼他全名,“我怎么让你难做了?”
端木翠倚着杨戬温暖的胸膛,双手紧环住他的腰,眼泪一滴滴流下来:“大哥,我知道连累你了。”
“属下职责所在,大人言重了。”
“若我说后悔了,真君会怎么想?觉得我咎由自取,自作自受?”织女莞尔一笑。
“哦?”织女微笑,“人间,早就几度沧海桑田了吧。”
杨戬淡淡瞥了一眼:“又是什么线?你还真是乐此不疲。端木的心脏,是让你试验针线的地方吗?”
似是发问,又像是自言自语。哮天犬讷讷的,也不知该不该答。
“话是如此,”眼见两人要说僵,多闻天王赶紧出来打圆场,“但是有风声传出,真君连日召华佗仙等医圣进府,众医圣七日不出,这摆明了是要……”
客氏噗地一笑,伸指就戳她的额头:“死丫头,恁地贫嘴。若不是到底舍不得,我还真想就把你送了展大人,一辈子端茶倒水……”
王母娘娘方才盛怒之下,口不择言,其实此时一想,也知自己说得不妥,只得就坡下驴:“既如此,就罚她入老君香炉,受烈焰焚身之苦。”
咦,这不是华佗仙吗?
不是不是,这是骂人的话,转念又一想,自己本来就是狗嘛,要挺起腰杆做狗,不能为自己的出身感到自卑。
“那个,真君……”华佗仙抖抖索索地伸手入袖,取出一缕莹亮的丝线来。
“哮天犬,你想怎么样?”拖着华佗仙的兵卫甲皱起眉头,“下届小仙,擅闯天庭,这可是重罪。”
她的头发已经有些花白了,没有绾发髻,寥落地散着,似是感觉到杨戬的注视,她迟疑着抬起头来。
“端木上仙即将为凡胎,已经有了凡胎人偶。”月老给他看边上的一个女子人偶,小而精巧,看面上神情,俨然端木翠的模样。
“真君,普通的针线不行,云丝也败下阵来,能不能试试这些游愿?小仙常听人说,众志成城,真君不要小觑这丝缕游愿,若是汇集起来,捻作一根,说不准也能扛住生死盘天谴的戾气。”
尖利的银白针身插入心肉的瞬间,就听到线绷断的声响。
“不是。”月老赶紧解释,“依着展昭先前的命数,的确是没有红线的。但是端木上仙改了生死盘之后,展昭的命数也变了,论理当有红线。我还在翻检婚书,为他择取合适的女子……”
杨戬不语,指腹轻轻摩挲着那几缕游愿,忽地皱起眉头:“为什么这丝缕游愿,有的亮些,有的暗些?”
“我在人间,听到关于织女的故事。”
“什么线?”
“端木翠动了生死盘,她的命数已经被换给了凡人,即便我将她救活过来,没有命数,她也活不了很久。倘若玉帝要赏,就续她的命盘,玉帝以为何如?”
回过头一想,这样也好,好过见惯不惊不闻不问冷漠如冰。
“若是真不错,再争取争取。”
“劳烦掌柜的,差伙计报官提人。”展昭的声线波澜不惊,听不出什么好恶。掌柜的虽不知展昭身份,但想来亦是有来头的,一迭声地去了。
是自家主子回来了!哮天犬立刻觉得胆气大壮,噌地就把半个脑袋伸出了院墙。
“延州?”丁家昆仲中的一个皱起眉头,“听说西夏兵大兵压境,和朝廷的军队在延州城外拉锯好久了。”
在四分之一炷香的时间里,月老做了一个重大的比较,他比较了一下杨戬和王母娘娘这两个柿子到底哪个更硬些,以确定准确无误地捏住那个软柿子。
他回转头,看到织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织机,站在牢栏后面微笑看他:“给我送日月星三光,七日之后,可以遣人来取云丝。”
“那也得喝。”公孙策瞪他,“那一阵子,整宿整宿地睡不着,白天累成那样,晚上还精神奕奕跟个夜猫子似的,眼睛亮得能给大人点灯了。”
“你也知道三妹看人的眼光……”
世人总有一种错觉,认为天上的一切都是美的、好的、脱俗的,哪怕是天牢。
听声辨人,未及回头,展昭唇角已化开淡淡笑意:“白兄。”
这声音,将他从狂喜状态唤回到凉薄的现实中来。
“邀功!”玉帝一拍御案,气得帽子前头缀着的珍珠垂帘乱晃,“端木翠妄动生死盘,她有什么功好邀。”
“真君是想为端木上仙请罪?”多闻天王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
“属下在允州投宿时,擒住了客万卿派来的刺客。已经密令允州令将人犯押来开封,想必不日就到。”
“舅舅怕是忘了,”杨戬淡淡一笑,“舅母也忘了,你们这些站着的人也都忘了,冥道是被谁重新封印的?”
从没有人把哮天犬尊作“上仙”,不过你别说,这话一入耳,还挺受用的。
那人倒也硬气:“是!”
“不过,办差归办差,谁敢乱进我府邸,别怪我把他的腿给砸断!”
只有他自己知道,漫漫长夜,分外难挨。
“现在还为他讲话?”
“还有一种线没有试过。”
“要不然呢。”白玉堂哼一声,“谁能劳动五爷跑前跑后给置办彩礼?”
华佗仙深吸一口气,稳稳地伸手,下针,锋利的针尖穿过心肉,带动后续长长的云丝。
张吉利险些被自己衣角的味道给熏晕过去,他有这么久没洗衣服了吗?
“娘娘不要忘了,生死盘自身带有天谴,端木翠已经受了天谴,能再活过来,实属命不该绝,玉帝续她命盘,也并不为难。再说了,我们现在在谈‘赏’,待会儿,不是还会论她的过吗?”
杨戬强忍心头怒火:“既然众仙家都如此说,杨戬亦无二话。”
只是,喜悦来得太过强烈,他也无暇去顾及这些小节了。
进了府邸,直奔厅堂,为首的华佗仙先迎过来。老实说,杨戬还就只认识一个华佗,其他的那些,都是让哮天犬抓壮丁抓过来的,据说有什么思邈,什么仲景,杨戬懒得去记。
正腹诽间,忽然见到远处的戟林自动分开了一条道,远远看去,银色的大氅迎风鼓开。
“是啊二郎神。”王母娘娘伸手拈了个果子,启开朱唇咬了一口,果子鲜红的汁液染红了她的贝齿,“妄动生死盘,她是开天辟地第一位吧,闯下这么大的祸,她还算有功?什么功?莫不是要奖她胆色可嘉?”
“王母娘娘不会有那么闲的心思整天盯着端木,偶尔想起来问问,你搪塞搪塞也就过去了。可是我就不同了,自家妹子在凡间受苦,每次想起来,心里都像扎了一根刺,一旦扎了刺,就要找人出气,一旦想找人出气……”
杨戬怒不可遏,猛地抬首,眸间怒火炽如烈焰。
“还不是为了三妹……”
“哎哟,猫儿,在公门里摸爬滚打过,这看人看事的功夫,还真是不一般。怎么着,有没有兴趣去陷空岛喝一杯水酒?也沾沾我们三哥的喜气。”
白玉堂乐了,觑着丁月华已经走远,他压低声音:“你别说,还真有个人,虽说比起五爷那是大大不如,但是各方面都还凑合,配你们家丁小三也不至委屈了她。就是人家好像是有心上人了……”
他看到了洞口的雪地上大摊的血,跟梦里的一模一样。
“妄动生死盘是仙家大忌,身为神仙,连这样的戒条都守不了,也就不配再做神仙。依小神看,可以夺了端木翠的仙籍,让她重归凡胎。”
张龙、赵虎、公孙策他们聚了一屋子,一番推搡之后,公孙策清了清嗓子:“展、展护卫,有件事……”
“爷真是英雄,够硬气!”哮天犬拍杨戬马屁,“就是……得罪了玉帝,不太好吧?”
“端木。”他低下头,在她的额头轻轻印下一个吻。
值得庆幸的是,敖顺的老胳膊老腿,出了南天门之后好像就迈不动了,杨戬没费什么力气就追上了。
“娘真是越发没边了……”客子芹抿嘴一乐,“是是是,展大人是大恩人,是全天下最好的人,只是……”
“包大人可能已经上朝归来了,我们还是快些赶路吧。”
端木翠为展昭妄动生死盘之事已不是秘密,月老笑呵呵引他看另一尊。
哮天犬撇撇嘴,当着四大天王的面,砰一声把大门撞上了。
几人意见一致,不过围住杨戬府邸的天兵天将暂不能撤,只留下多闻天王一人镇守,其他三个回去向玉帝复命。
杨戬一进门,哮天犬就屁颠屁颠迎了上来。
但是杨戬言之凿凿,她又实在找不到好的借口。正暗自生闷气,杨戬忽然又开口了。
“有一根已经断了。”他如实告知杨戬。
展昭拗不过,当着先生的面,咕噜咕噜,把一碗安神汤喝了个底朝天。
门扇声响,却是客氏母女叫起客栈掌柜的开门出来。掌柜的五短身材,慌得左右脚的鞋子都趿拉错了,一脸惊惧地看着眼前场景。
“什么叫不在了,是死了?”客子芹咬着嘴唇,“你们就没问问?”
杨戬将端木翠的尸身放入冰棺。
展昭笑出声来。
“要我说,”多闻天王压低了声音,“人既然死了,就别跟人家的尸首较劲了,反正也得了天谴了不是?如果强行带走尸身,惹怒了杨戬,以后这事了了之后,玉帝是没什么,这小子铁定见我们一次打一次。”
若是有展昭的信儿,不管是贺礼到还是人到,都要家丁跟他说一声,这是白玉堂先头吩咐过的。
他的唇角浮出一丝苦笑。要怎么跟公孙先生说,他的汤药,不管是多大的剂量,都不管用?
“真君此来,不会只是和我闲话家常吧?”织女抬眼看他,“我这样的落魄神仙,还有什么帮得上真君的?”
只要她喜欢,别说是上房揭瓦,就算是把整幢房子都拆了,又有什么关系?
“四方仙提起,近来巡游之时,足上频频缠到来自人间的丝缕游愿,有很多,都是关于端木上仙的平安祈福愿。”
“让让,让一让,借道,借个道!”哮天犬趾高气扬,捧着盛了云丝的锦盒为杨戬开道。若是杨戬不在,它或许不敢在两位天王率领的天兵面前如此放肆,但是有杨戬在就不同了……
“真是笑话。”杨戬冷笑,“你们不知道妄动生死盘是有天谴的?当日我带回的,是端木翠的尸体。人都死了,还要来拿人?”
“小的们也是奉命行事,”多闻天王打哈哈,“上命难为,真君能不能行个方便,让我们带走端木上仙的尸身,也算是敷衍了差事。”
白玉堂抢过信来,扯出了内里的封书,一目十行,眉头拧成了结。
她忽然顿了一下。
织女没有答话,半晌,她忽然抬起头来,满面的疑惑:“真君,你说,我当日,为什么没有去死呢?”
“展昭!”
呃,如果它形容说笑得这么让人脊背发凉,杨戬会不会一脚踢死它?
“她指不定挑个什么样的……”
“真君,云丝也不行。”
王母娘娘哼了一声:“太上老君,除去仙籍这个惩罚,说轻不轻,说重不重。若是除去仙籍,成了凡人之后在人间享一世富贵,这还算什么惩罚?”
刘婶免不了叮嘱他:“话是这么说,可是别太由着她了。展大人,我看着,端木姑娘就是被你宠坏了。你知道我们那里的男人是怎么待老婆的,疼是得疼,但老话怎么说,老婆三天不打,就得上房揭瓦……”
“缝!”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有点口吃起来:“你刚才说……祈福?她生病了吗?是不是受伤啦?严重不严重,她……”
刘婶走了之后,展昭站在院子中央,抬头看屋上的檐瓦,正午的日光洒下来,并不很热,也并不太刺眼。他想象着端木翠上房揭瓦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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